白紙運動女孩在看守所地獄般的日子
 
2024年5月3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我叫夏巢川,我自己是上海的「白紙運動」親歷者。我兩次被抓捕,在看守所裡面度過了2個月的時間。現在我已經離開了中國,身處歐洲。 解說:今年3月聯繫到剛剛逃離中國的夏巢川時,她說自己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星期。過去一年多來,在中國遭遇的種種磨難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夏巢川並非她的本名,她希望保留一些個人隱私,但會盡全力講出在中國的真實經歷。 夏巢川生於1997年,在河南鄭州度過童年和少年,初中時留學新加坡,後考入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哲學系。 一直到了20年。我因為疫情的原因,從學校回到了上海。沒想到,在上海一呆就是四年。 解說:在上海期間,她參與了一些關於女性和性少數羣體的公益活動。但是政府的打壓逐漸升級,這羣年輕活動者的生存空間日漸縮小。 2022年1月,江蘇徐州豐縣「鐵鏈女」事件引發輿論風暴。這位被鐵鏈拴住脖子,常年鎖在簡陋的棚屋裡,生下八個孩子的女子的悲慘命運也讓夏巢川寢食難安。 我跟我的朋友當時在網上做聲援的工作,然後我們就接二連三地開始受到警察的騷擾、威脅、喝茶,警告我們說不能這樣子,否則我們的學業和家庭都會受到牽連。我覺得那是我自己第一次直接地去面對警察的這種公權力打壓吧。 解說:3月底,上海突然宣佈封城。這個擁有2500萬人口的城市陷入混亂。嚴苛的疫情防控措施也令民怨四起。 「白紙運動」那天,街上的人好像都不怕死 我覺得那一年,我們的情緒都在慢慢積累。 到了4月份的時候是上海的封城。我跟媽媽兩個人被鎖在家裡面,每天沒有吃的,沒有物資,每天在看自己的朋友圈。有人喊要物資,有人喊說想要自由。再然後是習近平的連任,彭載舟在四通橋上舉出了橫幅。 但是到那個時候為止,所有的封控都沒有停止過。我當時會感覺到說,所有人的情緒都來到了一種壓抑的頂點。所有的人都在高壓鍋裡面,所有的人都已經接近精神失常。 然後時間就來到了11月24號,烏魯木齊爆發的那場火災。 白紙前一天晚上的時候,我記得我當時在看婁燁的《頤和園》。這部電影在中國是一部禁片。 裡面有一段是女主她在寫自己的日記,寫了很多私密的事情。一直到最後一句,她在日記裡面說:北大的學生去了天安門。 我在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了80年代人們做的事情。我拿了一張紙。把那段臺詞抄了下來。我想把它發在朋友圈裡面。但是當我點開朋友圈的時候,我就看到所有人都在街上。白紙運動就是在那天爆發的。 我當時幾乎沒有什麼猶豫。我就打了車直接過去。等到我到現場的時候,應該是27號凌晨2、3點的樣子。 我記得當天,在街上的人好像突然都不怕死一樣。有種像是我們過去一年受到的所有的噤聲、所有的壓迫,終於在那天以另外一種方式被我們喊出來了一樣。 我當時覺得就是震撼吧。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能夠親自在國內見證這樣子的場面。 那個時候,警察已經開始清場。我記得當時在街上的時候。會有那種抓人的大巴車路過。所有人都會舉起大拇指,向大巴車裡面被捕的人致敬。 我當時看到那個場景,我就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就開始舉起中指,對著警察。然後我整個人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流。 因為我們能看得到彼此。因為我們能看到每一個人和我們在同一個空間裡面感受著什麼東西。我覺得那種看見會讓所有人都變得毫無畏懼。 我也被抓上那輛大巴車 解說:夏巢川回憶,第二天下午,人羣又開始聚集在烏魯木齊中路聚集。下午3、4點她回到那裡時感覺形勢大變。 我記得第二天,人羣之中有一種蔓延開的情緒,就是無助。來了很多武警。警察也變得特別的暴力。他們開始沿街抓捕人、打人。 每次當我舉起來相機,警察就會蜂擁而上地來追我。有一次我沒有跑掉,然後他們就蜂擁而上,把我按倒在了地上。他們抬著我,把我抬上那輛大巴車。 解說:夏巢川說,那是一輛可以容納30人左右的大巴車。上面已經坐了一些人,很多年輕的面孔。 警察讓我們所有人交出手機,說出手機上的密碼。我記得當時我右前方坐了一個人,警察來到他面前的時候,讓他交出手機。他說,他不交。警察又問了兩句,然後就把車上的簾子拉了起來,扇耳光。 我記得我當時的心情就是既憤怒,又覺得荒謬吧。我明白警察會打人,但是他們竟然還知道自己打人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要拉上那個簾子才去打。 我當時被抓上大巴車之後,說實話我其實很害怕。我當時甚至認為說,這個就是第二場89六四運動。我覺得我們的下場可能是坐牢,也可能就會人間蒸發掉。 我記得當時我問身邊的人說,你們怕不怕。他們說,我怕。我說,我也怕。我說我不知道我今天以後會不會就再也見不到我家人了。 我想,哪怕是那天之後見不到自己的家人,我不會後悔自己做過這樣的事情。 解說:據夏巢川回憶,被大巴車分批載來的抗議者被帶到一處荒涼、廢棄、貼著警察標識的房子裡,接著又被分送到上海各地的派出所。 我自己當時被帶去的是(徐匯分局)康健新村派出所。我記得他們後來就把我帶到了審訊室。他們問我那天為什麼要上街,我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他們當時就跟我說,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喊「什麼什麼下臺」?我就裝傻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們說,就是那些「下臺下臺」的,你沒有聽到嗎? 記者:他們不敢說習近平的名字? 對,他們不敢。他們哪怕連復讀我們的標語,都要把習近平三個字省略掉。 後來他們就問我說,我上街誰指使我的?我知不知道是誰在策劃這個活動。有沒有人給過我錢,我的目的是什麼? 好像他們對於任何一個跟政治沾了邊的人,永遠都是這幾個問題。永遠在假設說,我們背後有一個團體,有一個邪惡的勢力在操控我們。哪怕我一遍一遍跟他們講說。我是自發的,我的每一個朋友也是自發的,但是他們就是不願意去相信這點。 24小時以後,我們所有人都被釋放。釋放之前,警察警告我們,這是你們第一次參與這個活動,也是你們最後一次參與。如果再有下次的話,情況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看守所裡,我和死亡的距離非常非常近 解說:12月初,夏巢川見到了一位同在白紙運動中被抓的朋友。朋友說,她被帶到田林新村派出所。在那裡,好幾個白紙參與者都被毆打。 有個女生被打出腦震盪,還有的人是被踢肚子,有的人是被扇了耳光。他們有被脫光衣服檢查搜身。給女性搜身都是男警察。 解說:夏巢川在推特上曝光了這件事。 我覺得說我聽到的這一切,如果我不去講出來,如果我不去讓更多的人知道,那我整個人的靈魂就在慢慢死掉。當時就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跟著我自己的良心走。我覺得如果有後果,那就這樣子吧。 到了12月5號,大概就是我推文發出來的一天之後。那天晚上的時候,我跟媽媽在家裡面吃飯。吃到一半,外面就突然想起敲門聲,是那種很急促的敲門聲。我就踮腳尖過去看了一眼。 我發現外面大概四、五個穿著警服的人。他們就堵在我們家的門口。我當時跟我媽媽說,你不要說話,也不要開門,什麼都不要做。然後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面,開始刪手機上面的推特,刪手機上面的信息。 但這個時候外面警察已經開始在大喊大叫。大概過了有一分多鐘的樣子吧,媽媽過去開門。然後警察就蜂擁而入地過來,控制住了我。 解說:警察不顧媽媽歇斯底里地哀求,帶走了夏巢川。她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關進了徐匯區看守所,而且是單獨關押。 他們讓我脫光衣服。手抱在頭上原地跳。主要是為了檢查我身上有沒有藏東西。體檢完了之後,他們就把我送進看守所。他們在後面不停地吆喝,說快一點,快一點。像是在對待一個牲口一樣把我趕進去。 整個房間大概9米、長3米寬,一半是半米高的木板。另一半是瓷磚地板。整個37天,我都是一個人這樣子過來的。 他們稱呼我永遠是用那一串編號,而不是用我的名字。他們對我一言一行都像是在對待一個真正的罪犯一樣。不斷地在提醒我說,我是這個國家的垃圾。我對不起周圍的人,我對不起父母。 看守所裡面有很多不人道的設置,比如說我們頭頂的天花板上有一盞長亮的白熾燈。那種亮度會讓你覺得每個角落好像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在最開始的那幾天,每天晚上都失眠。在白天的時候,好像每一分鐘都已經像一天那樣漫長。但是在晚上的時候,失眠的感覺就會讓你每一分鐘像一年一樣漫長。 整個看守所充滿了攝像頭,在最前和最後各一個。我們睡覺的床旁邊是一個蹲便。攝像頭就在那個蹲便正上方。但是當你去忍受那種一分一秒的折磨的時候,失去隱私好像已經成為一件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們在裡面的作息大概是6點30分起床,7點鐘吃早飯,10點30分吃午飯,下午4點鐘吃晚飯。每頓飯他們是用一個大鐵盒送過來。鐵盒裡面會裝滿米,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蔬菜,有時候會有一些肉沫。條件好一點的時候能吃到那種乾巴巴的魚排。 但是不只是我自己,我聽過每一個進過看守所的人都會因為裡面的飯菜產生嚴重的便祕。我大概是到了第10天的時候,發現自己一次都沒有排過便。最後我沒有辦法,我是用手一點點摳出來的。 我在裡面的狀態像一隻毛蟲,就是那種沒有骨頭,只能靠身體蠕動來向前爬行的毛毛蟲。其實我從小是很害怕毛毛蟲這種動物的。因為我看到這種動物會覺得它們爬行的樣子很疼。它們沒有四肢這樣子很無力、很無助。 但當我在看守所裡面的時候,我突然就明白了,只有毛毛蟲這種動物才能最好地比喻我在裡面的處境。因為我自己當時就像是被切斷了四肢,被蒙上了眼,被割掉的舌頭。整個人能做的只有蠕動肌肉,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面生存。 我覺得我在裡面的那段時間,我跟死亡之間的距離是非常非常非常近的。一個是來自於我對於未來的恐懼,一個是來自於那種像地獄一樣煎熬的時間。我會覺得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活著。 解說:根據中國法律,刑事案件至多可以有30天刑事拘留,以及7天的檢察院批捕階段。被拘留後的第37天是命運的分水嶺。嫌疑人通常會在這天知曉自己是否會被正式逮捕。 我在裡面會每天用一個紙團去代表一天。每七個紙團,我會換成一根紙棍。到了滿四個星期的時候,會把那根紙棍換成一朵花。 解說:到了第37天的時候,夏巢川覺得自己註定要坐牢了。 那天,我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希望。整個人處於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一直到了晚上的時候,在我房間裡面另側的那個喇叭突然就響起了叮咚一聲。喇叭裡面傳出來聲音告訴我說,讓我把所有東西整理好,在門口等著。我當時幾乎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那一刻自己覺得像是活在夢裡一樣。 過了一會兒,出租車來了。在路上,我把車窗搖下來。然後把手伸到外面,一直在揮舞。然後大喊著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到家時,媽媽在門口等我。我發現她老了很多。我後來才知道,那一個月她都在抄佛經。 解說:夏巢川並沒有完全自由,而是在繳納1000元保證金後被取保候審。她的取保候審期限是一年。在這一年裡,她不得出境、不得開車,如要離開上海,需要向承辦警察報備。 我那一年其實過得很孤獨。我沒辦法向周圍任何一個朋友去講(我的經歷)。我不想讓自己陷入危險,也不想讓我的朋友陷入危險。 但是我經歷過的創傷就擺在那裡。讓我沒辦法去逃開它,讓我沒辦法去像別人一樣,回到正常的生活裡。那樣子的感受是很窒息的。 解說:在這期間,夏巢川頻繁受到當局騷擾,被逼迫搬遷,警方還帶她到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做過一次精神鑑定。 當時我心裏蠻害怕的。我其實直到現在都不確定。他們那個精神鑑定有多少是真的在做鑑定,有多少是為了看能不能把我關進精神病院。 警察又來敲門了 解說:2023年底,「白紙運動」時隔近一年後,成千上萬人以慶祝萬聖節的名義再次聚集上海街頭。 我記得那兩天有很多關於政治隱喻的表達。比如說有一個人帶著花圈,旁邊舉著牌子說,我在上海很想你死。還有人扮成魯迅,有人扮成大白。 解說:夏巢川也走上街頭,用曲別針固定的白紙覆蓋了她的一襲黑衣。她想用讓人們銘記「白紙運動」。 她知道這樣做可能會讓自己再次陷於危險,但是她認為,即便出現最壞的結果,也是她願意承受的。 我心裡面的恐懼最強的時候,是第一次在白紙運動被捕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的後果是什麼。 但是當我真地經歷過看守所之後,我會覺得那個經歷雖然是像地獄一樣的經歷。但它是可以看得見可以摸得到的。那種可以看得見摸得到的那種恐懼,其實和無形的恐懼相比,就沒有那麼的強。 其實我覺得這個就是共產黨為什麼能統治我們的原因吧。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中國的司法是一個黑箱。所有人從老到少,我們都會講不要惹他們。惹他們的後果是不可預料的。 他們也很懂得怎麼去利用我們這種對他們無形的恐懼。 解說:萬聖節過後,日子如常,夏巢川以為不會再有秋後算賬。然而,半個月後的11月14日,警察又來敲門了。 那天是早上7點多鐘吧,我剛剛醒來不久,我就聽到敲門。其實那一整年以來,我對於這種敲門聲都有了一種應激反應。 我先把自己的備用手機關起來。把它藏在了我廁所的垃圾桶下面。然後我踮著腳尖走過去門看貓眼。貓眼外面站著大概五六個警察。還有一個穿便衣的人。 我的心臟一直在狂跳。一方面很害怕。另一半腦子又極度的冷靜。我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給我媽打了視頻電話,告訴她說警察就在門外。然後我向外界發送了信息。 所有這一切都做完以後。我當時就想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東西了。雖然說我的手還在抖。我給我朋友打了個電話。我說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時間。我讓她別害怕,其實我是在告訴自己說,別害怕。 然後我打開了那扇門。 打開門後,我記得警察和那個穿便衣的人,他們衝進來。花了3秒鐘的時間,把我按倒在地上,然後他們開始扇我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問我說為什麼不開門? 我記得整個過程大概有半個多小時,他們在我家裡面翻箱倒櫃。一直找到他們覺得沒有別的可找的東西的時候,他們就給我靠上手銬,說走。 我記得他們當時問我,你知道我們花了多久才找到你嗎?我們花了14天的工夫找到你,接下來我們要看看該怎麼對你。 逃離窒息的地獄,不帶一絲留戀 解說:夏巢川被送進了黃浦區看守所,一樣的「尋釁滋事」罪名,一樣的單獨關押,一樣長明的白熾燈,一樣無所不在的攝像頭。她被禁止會見律師,還被用手銬綁在一塊木板上,整整三天。 三天以後,我撐不住了。我不知道他們會再拿出來什麼樣子的手段。我跟他們說。那我寫一份筆錄好了,我承認我是在紀念「白紙」。 之後過了大概5天還是7天的樣子,他們又一次過來找到我,想讓我再拿出更誠懇一點的態度,所以說他們要給我拍一段視頻。我要在視頻裡面講,我這樣子是不對的,我對我自己的行為後悔。我對不起國家,我也對不起自己身邊的人。 他們跟我說,我只要錄了這段視頻,他們保證我一定可以出去。我沒有錄,因為我知道,這個就是電視認罪。 他們很生氣,對我吼了很久。然後他們拍桌子離開了。我記得他們最後一句話說,行,你等著。 我回去之後很慌。我覺得他們的意思是。我可能出不去了。 解說:夏巢川沒有料到的是,28天後,她突然獲釋。她至今不知道她被從輕發落的原因是什麼。她只知道,重獲自由後,她將不帶一絲留戀地離開中國。 從踏出中國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像是從一個窒息的地獄終於回到了空氣裡,終於可以呼吸了一樣的感覺。 沒有遺憾,一點點遺憾都沒有。 解說:夏巢川曾做過一個逃離北韓的夢。在夢裡,她不斷奔跑,跑過那些在飢荒中掙扎的村莊、掩埋死人的田野、廢棄的鐵路、一排排的機關鎗。可是,無論怎樣努力,自由都只是遠方那無法企及的微光。 我自己經常覺得,自己的身份和那些北韓逃出來的人之間有一些說不上來的聯繫。我覺得我是倖存者,他們也是。 我們是在這個世界另一側黑暗裡面活著的這些人,但我們又是這些人裡面最最幸運的類型。因為我們有權利倖存下來,我們有權利活著。 而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就是我在用這個權利,去講述我經歷的這一切。我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很平靜,帶著力量地講出說:我從共產黨的統治下倖存了。 我一直覺得,我這一輩子其實不管怎麼樣,都已經被共產黨所影響和塑造。就好像他們永遠永遠地把一個共產黨的符號印在了我的記憶裡面。 那我就只有一種選擇,就是我要帶著它活下去。 我要帶著所有這些傷痛、這些創傷,活得越來越好。 夏巢川已在歐洲申請政治庇護。未來她希望從事和人權相關的工作。 △(轉自美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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