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毛泽东是伟大领袖的同时还是伟大的谋略家这一事实[1],很难断言他那时究竟是确实不知道光明日报由谁人主编,还是明知故问。因为,第一,光明日报向来就不曾由非共产党人士编过,后离任的前两届主编胡愈之与邵宗汉,都是身份不常而不是从未公开的CP;第二,早在9个月前,在他《论十大关系》讲话之后,中宣部就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活动着,为光明日报物色总编辑。在这个讲话里,毛泽东已经预见到一年后的局面:
现在我们国内是民主党派林立,其中有些人对我们还有很多意见。……形式上没有反对派,所有民主党派都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但是实际上,这些民主党派中的一些人就是反对派,在外交、抗美援朝、土地改革等等问题上,他们都是又反对又不反对。……共产党和民主党派关系要改善。我们要让民主党派人士,谈出自己的意见,只要说得有理,不管谁说的,我们都接受。
要说话,总得有块地盘(大众传播媒介)。那时还没有《世界经济导报》,也没有《现代人报》,不知谁首先想到了光明日报[2],而且是非共产党员办的光明日报,于是开始物色主角。本来;第四届总编辑的第一人选是徐铸成。当时,这位倔脾气的老报人正经历着他那份缘抗日而创刊的文汇报的第三次停刊;第一次是在1939年,被日伪停掉的;第二次是1946年,国民党停的,这在前一节已经说到;第三次停在柯庆施手里,时间是1955年,公诸于世的名义是“自动”。
1956年夏,徐铸成正带着他文汇报的原班人马,北上首都,在与柳湜、叶圣陶(这两位是当时的教育部长)和谐的合作中,轻轻松松地编着一张周二报纸《教师报》。姚溱找到他。
“喂,心情怎么样?”这位当年的宣传部副部长问。 “很好,很惬意。你瞧,住在乡下,有一部小车,没事就到处玩玩。” “嘿,昧心之论!你这人一辈子办报,现在一周两张的专业报纸,你过得了瘾、安得了心?” “的确安心。既然说了是社会主义改造的需要,文汇报停就停吧。现在教师报对我不错,就安心在这里做了。”
姚溱不再与他打迂回,单刀直入解释形势:光明日报决定完全交给民主党派,章伯钧仍任社长,常芝青撤离,中央的意思叫他接任总编辑。面对这足够诚恳的交底,徐铸成也以实言相告:
“做事总要有一个班底,不能一人唱独脚戏。现在我的人马都在教师报,让我光身一人去上任,这台戏唱不了。”一再谢绝。 “好,那就不勉强了。”姚溱说。
徐铸成拒绝了,中宣部开始进行第二人选方案。这次是乔木出马,亲自登门征求储安平的意见。
虽然又同龄又是小同乡,与他这位被封过三次的同行比,储安平是“嫩”多了。英国派头的他不认“班底”说,也不以“上无常操”,或者“上下一日百战”为然,那是上百、上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有政协吗?有宪法吗?他只认Fairy Play。他不用拉拢谁,也不用提防谁,包括,比如说,常芝青。后面我们将会看到,这种天真,令人心恻。
在谈话中,乔木特别提到《观察》,提到他成功地编这本刊物的时候,联系的一大批知识分子,希望将来主持光明日报,与这批旧朋友还要多联络,鼓励大家多写文章、多说话。乔木接着还特别补充说,过去工作上的助手也可以考虑邀些来帮忙。
虽然出自Prf.Laschi之门,安平毕竟是中国人。他潜在的虚荣心、他对“三顾茅庐”之恩德的顾念,再加上他1949年之后实质上的不得志,都决定了他的欣然受命。乔木接着的作法也是颇具人情味的,先安排他到青岛去度蜜月(此时正值他鳏居10年之后的第二次新婚):
“把新疆的采访写完,上任的事以后再说。”乔木亲切嘱咐。
他去了,并在海滨写作,直到秋天。1956年11月,他收到章伯钧的信,称经“各民主党派公推”,请他出任光报总编。他于是也一本正经地复了信,表示接受。今天可以肯定的是,这“公推”显然不过走走形式而已——中国八大民主党派近40年历史,类似的形式不知走了多少——但这次,应该说,“策划”与“走”的双方,都没有丝毫恶意,虽然这已成的局面并不是人人都满意的——这点,储安平当时就有了察觉:
我当时有这样一个感觉,章伯钧并不欢迎我作光明日报的总编辑,他对我的态度是很冷淡的,我和他过去太没有私人渊源,而党的推荐我出任光明日报总编辑,他也不好拒绝。
读者在这里可将储与胡、章二人的亲疏作一个比较。遗憾的是,在后来的斗争中,他主要罪名之一竟成了“向党猖狂进攻的章罗联盟骨干分子”。
1957年初,按照乔木“联络老朋友”的指示,他去了一趟上海。从他后来所作的交待看,一到上海,就去拜望徐铸成。
当时,文汇报奉中宣部之命复刊已近半年,那场著名的关于电影的争论,正闹得火热。当时,宣传工作会议虽然还未召开,“双百”的提法已经传下来。徐铸成很兴奋,但也有不少疑虑。两名小同乡都不再提10年前之嫌,反复切磋这8个字的含义。此时正主持着一张报的徐铸成处处显得比较保守,而即将接手另一份大报的储则“冒”得多了。他不同意“争鸣”只限于学术界,觉得应该扩展到政治领域,鼓励大家多讲话。他断言:“百家争鸣是全面的,电影讨论只是一个局部。如果电影都不能谈,还谈什么百家争鸣?”
读者在前面已经知道储安平办观察的劲头,对他在此刻所作如是说定觉毫不足奇。有趣的是直到30年后,在1986年一次软科学的闭幕式上,当一位开明的中共高级干部将此观点再度明确提出时,与会群众竟欣喜若狂,于是引出郑重的否定与又一次的再否定,直到今天尚未了局。
当时,储氏新的出任已在上海传开,原光华同学决定聚会作东请他。据赵家璧回忆:晚饭约在7:00,大家左等右等,等到9:00这位老学友才匆匆赶到。坐定之后,没吃几样菜,就被一部小车接走了——其红火与煞有介事至此。
几乎与此同时,在1957年那乍暖还寒的季节,毛泽东为说服党内接受“双百”的“亲莅巡说”,也正在紧张运行中……
先是在9省市宣传、文教部长座谈会上,而且开宗明义就谈到今天谁都不大敢碰的“言论自由”:
有选举权的,宪法就规定他有言论自由,我们就得让人家讲话。我可以批评他,他也可以批评我,这就是言论自由。有人间马克思主义可不可以批评?如果马克思主义被批评得倒,也该倒,证明那样的马克思主义是没用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现在不是放多了,是少了,应该再放。
接着和文艺界人士谈话。当时有一种风气,一篇文章的好坏,不看文章本身,只看“上头”对这篇东西的态度。在那次会上,大家很想摸摸主席对陈其通等四小“左”的态度。毛泽东的反应干脆利落:
说我说陈其通四人的文章是好的,真奇怪,我说是要放的么!
当时显得最为开明的康生立刻为这句话作注:“这是他们对‘双百’政策有怀疑。陈其通等人的文章正适合他们的胃口。”
在与新闻出版界谈过话之后,又会见高等院校校长,开场第一句话即为:马列主义从来就是主张百家争鸣的。
这位巡说人接着去了天津,这次是对党员干部:
对百家争鸣没有信心,对百花齐放怕放出毒来。我看完全不是这样。若采取压服的办法,不让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那就会使我们的民族不活泼、简单化、不讲理;使我们的党不去研究说理、不去学会说理。至于马克思主义可不可以批评,人民政府可不可以批评,共产党可不可以批评,老干部可不可以批评,我看没一样不可以批评的,只要谁愿意批评。什么人怕批评呢?就是蒋介石那样的党,蒋介石那样的法西斯主义。
三天之后,老人家又到了上海。这里有他的好学生柯庆施。而且下面这番话,就是在柯庆施主持的会上讲的:
同知识分子问题、科学艺术问题有密切的联系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这个方针的问题。关于这个方针,我们还需要在党内作许多宣传解释工作。有些同志觉得这个方针太危险了。百花齐放,放出些鬼来怎么办?关于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有人说,“民主党派有什么资格和我们长期共存?还是短期共存吧!”“我监督你,我还用你监督呀?你民主党派哪年打的天下?”所有这些意见都是反对我主张收。中央认为主张收的意见是不对的。……不但在纯粹的科学艺术的问题上,而且在涉及政治性的是非问题上,只要不属于反革命一类,也应该让他们自由说话。
接下去到了南京,会见南京部队、江苏安徽两省的党员干部。此时毛泽东自己也承认“我变成了一个游说先生,一路来到处讲一点话。”
没有谁能否认,在这一连串的会晤中,毛泽东雄才大略、博闻强记、风趣幽默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至于与会的大多数,如果不看他们毕恭毕敬的迎送,不听他们当时报以的掌声,仅从他们四个月之后的作为来反观,当时多半只有跟着傻听傻乐的份。
与这轻松融洽的气氛相对照,对人民日报的批评显得分外严厉。除了上文所引“死人办报”外,还有:
宣传会议未登消息是个错误。这次宣传会议党内外人士合开的,为什么不登消息?最高国务会议为什么不发社论?为什么把党的政策秘密起来?这里有鬼。鬼在什么地方?……省委书记会上为什么听错了?这叫“各取所需”。最近党的政策的宣传,人民日报不是没有抓紧,而是没有抓……你们多半是对中央的方针唱反调,是抵触的,反对中央的方针的,不赞成中央的方针的。……中央开了很多会议,你们参加了,不写,只是使板凳增加了折旧费。如果继续这样,你们就不必来开会了,谁写文章叫谁来参加会。
在这一阵紧似一阵的批评中,毛泽东提到了光明日报:
对当前政治情况的讨论,光明日报连发了几篇,都是当前重要的政治情况(如“为放而拿”),这些情况编辑部应该讨论。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徐铸成朝见毛泽东时的那番景象,也就是本章开头所说的那次会见。这次没有储安平,但常芝青与邓拓都在场,显得特别受冷落。那次会见,徐铸成迟到了。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
听到康生的介绍,老人家立即伸出大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就是徐铸成同志?你们文汇报办得好,琴棋书画、梅兰竹菊、花乌虫鱼应有尽有,真是放得好!我下午起身,必先找你们的报看,然后看人民日报,有功夫再翻翻别的报纸。”
当时徐铸成正被上海市委“反击”得心灰意冷,听到主席的这番赞赏,“我心中翻起热流,感到无比温暖幸福。”
这时康生宣布,有什么问题要主席回答的,请提出来。
徐铸成赶紧揣出他心中最大的结:“宣传双百,心中无数,抓紧一点还是松一点,该怎样掌握,请主席指示。”
读者此刻应该注意的是,毛泽东曾经考虑到“鸣放”的高度和深度,徐铸成此时根本没有触及,更不必说提出诸如民众对权力机关的监督与批评等等了。他只是向党中央主席请教,如何更好地宣传中共的方针。
毛泽东没有正面回答,只讲了一番片面性的问题。在说到鲁迅、李希凡、王蒙等人都有片面性之后,突然说了一句:“我看姚文元片面性比较少。”那时姚是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一名干事,在座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但这位小姚不但被特别指定到北京参加会议,还受到这样的当众称赞,足见毛泽东要培养自己得心应手的理论家的心愿在那时就埋下了。历史已经证明,姚的文字果然在后来的每个关键时刻,都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徐舍不得放过机会,仍旧追问:“我体会双百方针的提出,在政治思想上说,是征求高价的批评,让人民畅所欲言,说的不对慢慢再说清楚,不要一下子压下去?”他在这里并不敢强调严正的批评(如马寅初的“人口说”)对党对国之宝贵,只问说错了能不能不压,而且限定了政治思想领域。
毛主席回答道:“你的意见很对、很好。”
徐依旧不放心,举出因电影讨论而遭围攻的实例,追问:“请问主席,这时我们应该怎么应付?”
徐铸成不愧老资格报人。他的这个问题之足够咄咄逼人,不在语气,而在回答者无法用含混的语言大而化之。毛泽东当然不会被问住,他在几乎不能回避的时候还是避开了:
“我叫周扬同志给你们这场讨论写一篇小结,批评及反批评的小结,这就叫正、反、合,这就叫辩证法嘛,你同意不同意?”面对如此玄妙、又如此高屋建瓴的答案,徐铸成还能说什么呢?他于是点头称是:“主席想得很周到,我完全同意。”
在这次接见中,毛泽东预告了共产党的整风:“要用小小民主的方法,就是小民主上再加一个小字,就是毛毛雨下个不停,先整共产党。现在我们有些同志装腔作势,他们没有本钱,又要做官,不摆架子就不行。”
毛泽东下面的一番话很难不令人感动。他诚恳地交底,说他的思路:“我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谈话,本来在心里积累了很久,去年已经讲了几次,后来又看了些事情,看了陈、马他们的文章,想到会有人以为他们的文章是代表中央的意见,因此觉得有好好说说的必要。”他承认共产党的拿手好戏是打仗、专政,“说到办报,共产党不如党外人士,全国性办报没有经验,办学、搞出版、科研都是这样,现在是外行领导内行。”他并且嘱咐:“开会的时候,就是要党内党外的人在一起,共产党不要关起门来开会。”这不可能不给人以党内党外不分彼此亲如一家的印象。
4月30日,毛泽东落下了他这场伟大的战略布署中最后的也是最浓重的一笔。
那是“五·一”节前夕,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亲自约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请大家帮助党整风。他说:“现在是新时代和新任务,阶级斗争结束,向自然宣战。”他还着重号召民主人士揭露教育、卫生等部门的官僚主义,并责成专人就民主人士的有职有权和学校党委制问题专门开会征求意见。
这次时间地点选得可谓匠心独具:春天已经到了,第二天就要过节,伴着巨大的红灯笼,被告知以“阶级斗争结束”:想来也只有在这样的气氛中,毛主席才会亲切地使用这样的字眼——这字眼后来传到我们主人公耳中,又从他口里说出来,成了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罪行:
“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希望对老和尚也提些意见。”
“五·一”节之后,再未见毛泽东出来。用今天的眼光看,颇似临战前短暂的寂静。
※※※※※
1957年4月1日,储安平正式上任。完成这一形式的,正是对他“不好拒绝”的章伯钧。请看他自己的回忆:
上午9:00,章陪我去了光明日报,到了报社,各部主任都在欢迎我们。章伯钧说:“我把储安平同志带来了,他是一个作家,增加了光明日报很大的力量。”停了两三分钟,他又和别人闲聊了几句,坐了五六分钟,他就先走了。
接着当然是新任总编致辞。储安平此时抛却了1946年办《观察》时的作派,不再强调自由、民主、进步、理性。他开场的一番话至今光明日报的老职工都记得:
“我到这里来工作,李维汉部长支持我,党是我的后台。”他们还记得,在后来的编辑部大会上,他也一再重申:“李维汉部长曾对周扬部长说,以后若是有人批评储安平先生,你要为他撑腰。”
他开始上班了。那时,共产党支部在光明日报的活动是地下的,组织生活总是在下班后进行,而且是在常芝青家。但民盟的组织生活在报社内完全公开。4月9日,储安平回娘家一般地参加了民盟支部的组织生活,还发表了讲话:
4月1日来时,心情很平静而从容。和大家相处如家人感觉。为什么?是否胸有成竹?是否有大政方针?是否拉了多少稿?是否摸了底?我却什么也没有。只准备和大家商量。受党的教育要表现在行动中,并需以诚意待人,向人学习。
在讲了对这张即将接手的报纸的印象之后,他又说了一番其实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的话,后来都成了揪住他打个不停的辫子。不能说他对这种“受命于非常时刻”之凶险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对凶险将来自何处显然估计错了地方:
我有信心,但不可能无困难,这是规律。民主党派多,一定要挨骂。我们要估计到这些困难,做得尽力,骂也不怕。办报就在风浪之中。是否符合事实,风浪也不怕,要登。要精神,要沉得住气。
接着,他开始一一拜望各民主党派的宣传部长和大学里的著名教授。前者属于例行公务,如民进的冯宾符,农工的严信民,民盟的罗隆基、萨空了,民革的王昆仑等等。后者当然都是一些声气相通者,包括数十年旧游:袁翰青、金克木、杨人楩、费孝通、钱伟长、彭子冈、王恒守等等。这些人后来当然也一个不漏地同时被激发起来,又同时遭到反击。就在这前后,他开始与编辑部的同人交谈——在不到三周的时间内,他“见了94位同志,其中26位是个别谈的”。虽然这在后来也成了罪行:“施展卑鄙伎俩,企图从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这个环节上来拉拢、收买青年,篡夺党的领导,为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准备着后备力量”,不过,这种干劲,在光报创始至今的十多位总编辑中是绝无仅有的——当然,这也有说道,“反革命热情高涨”云云。汉语的遣词与思维逻辑到了这个份上,真该是“无声胜有声”了。
当时,常芝青还未撤出,作为原任,储安平对他起码在表面是很尊重的。比如第一次向社长章伯钧汇报工作,就是在与常及总编室主任高天充分商量并取得一致意见之后。但此时他一定感到当初勇气十足的单枪匹马上任是有些唐突了。这感觉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在毛主席共产党这种宏大的气势面前,他的班子有点力不从心,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也是他后来最大的罪状之一——“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党)鼓励大家鸣放,而光明日报在鸣放的报道上落在后面,”费孝通当时是这样描述他的:“很起劲,把光明日报看成他办的企业”。
他开始拉人。首先盯住的当然是大公报,他就商于常芝青,能否在保证光明日报领导层有4名共产党员的前提下,请王芸生在这要紧的时刻帮一把。然后是亲自出动拉人,为光报拉有学问、有能力、有影响,还要有色彩的人。最先盯上的是潘光旦与费孝通——他这时肯定已经完全忘掉费先生50年代初在他的复刊的《观察》上发的那一串既无学问也无色彩,而且自己决不会将其选入文集的那些准垃圾,他更看重他真正的人,而不是作给人看的人。他向他们交待政策——“政策”是储安平之流说了算的么?这实在滑稽,也实在堪怜——拉稿,责备费先生不该把《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那样的好稿给了人民而不给光明。他计划给费专辟一个专栏,甚至要将费调到光明日报社,已到问费一个月拿多少薪水的程度。
他深感光明日报缺乏笔政人才,罗隆基向他推荐陈新桂,说这是民盟总部干部中理论水平比较高的一位。储进一步打问此人为人作风如何,是不是容易共事。罗隆基说:“这一点要说清楚,陈这个人很直爽,有话就当面说,不顾别人的面子下得了台下不了台。”这种特色(或称缺点)储安平绝对不在乎的,但章伯钧不同意,只得作罢。后来事态发展证明,陈新桂确是一名干才。他的言论与态度,仅从57年暮春的版面上看,如果不是最突出,也仅次于章乃器。反击时那些常用的词对他都失去了效用,只好给他套上一顶无可无不可的帽子“荒谬绝伦”。
他还曾与章伯钧多次权衡,能不能在社委会之下设个常委会,要么多设几名副社长?他还想成立社委会的顾问团和编辑部顾问组……尽管时刻想着“分寸”,想着各种势力的协调——这实在够累人的,而我们中国人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他的急切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简直到了不避嫌的程度。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他的这些想头,没有一个兑现,包括他带着几乎孩童般的快乐执意要发表的钱伟长夫人与周培源夫人推荐来的一篇小品文《公开征求拼音专家,请将左文译成拼音文字》[3]。储安平直到辞职的时候,还是单枪匹马一人。
5月7日,在向章社长作了全面汇报的基础上,他第一次在编辑部全体大会上公开他的改进报纸工作的几点意见。
首先,他提出在新的政治形式下要更进一步把光明日报办成名副其实的民主党派报纸。
怎么办?他提出双轨。一方面团结、组织和联系全社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另一方面努力反映民主党派成员的意见和要求。他认为,“光明日报应该成为民主党派和高级知识分子的讲坛,要创造条件主动组织推动他们对共产党发言,从政治上进行监督”。布置要闻部的工作时,他要求他们多“搞人民生活(物价等)问题的报道,要主动去发掘,体现政治监督,代表普通百姓讲话”。或许是在与高级编辑人员谈心时,他曾发表过“报纸与党和政府存在着根本矛盾,那就是报纸要登,党和政府不许登”一类评述。可以认为有所指,也可以认为是一般议论,到后来都被原封揭发出来,令与会者个个义愤填膺。
对他的办报方针的批判是严厉的,已没有丝毫可回护的余地:全盘否定党的领导下的成就,怀着重大阴谋,实践一套完整的、反动的资产阶级办报路线。至于双轨,那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他要搞的当然是单轨,是脱离了社会主义轨道的另一条轨道。
应该说,储安平提出的种种方针,不会是他信口开河,老实讲也没有多么了不起的独创性,其内核,主要来自中共中央统战部在4月里召开的第七次工作会议、在这个会上,李维汉明确提出,“贯彻‘放’的方针,鼓励党外人士唱对台戏”——后来这一精神衍化为让光明日报与人民日报唱对台戏。李维汉做人一生唯谨,很难想象这种字眼会由他首创。遍查文献,终于找到统战部一位副部长说过,这种严肃又戏谚的话,还是出自毛泽东。但李维汉的态度是明朗而坚决的,他坚信“对民主党派实行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是一个根本性的安排。各民主党派在宪法赋与的权利义务范围之内,享有组织独立、政治自由和法律面前平等的地位,不仅是党的政策要求,而且是宪法赋与的权利。”而且,作为一种信条——如果不说是策略的话——从理论上讲,他也并没有改过口。不仅在1957年4月间如此,就是到了夏、秋,乃至到了他口授自己的回忆录的80年代中,也是如此。不幸因为汉语的无比丰富以及多义性,上面的一段话,在不同的局面下,是完全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的。
接手光报,储安平最拿不出办法的恰恰是他最看重的社论;对此,他曾向各民主党派宣传部门彻底交底:
就现在情况来看写社论是比较困难的。因为,光明日报过去的社论,一种是数条,四平八稳;再一种是说共产党的好话,歌功颂德。批评监督的社论没有,要写批评监督的社论,必须社务委员会支持。光明日报的婆婆多,八个民主党派是八个婆婆,民主党派有几百个中央委员,是几百个婆婆,一个婆婆一个看法,就很困难。因此,必须社委会授权。在没有授权之前,只能用个人名义写这方面的文章。
此外,对于始自延安新华日报改版,而降至1957年甚至降至今日都不惮其迂的“问题写作”,也成了他“改进”的目标之一。对于报纸通过“搞问题”而指导工作,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认为:“在目前,这种情况已有所不同。特别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之后,鼓励大家独立思考,对报纸指导工作的要求已经减少了。”他对报纸的理解是:“我们的目的在揭露,分析和解决问题,是共产党的事。”对于重大问题要不要向中共中央宣传部请示,他的底气似乎太足了点:“我们是民主党派的报纸,用不着!”
那么,他此刻是不是不再认为“(共产)党是我的后台”了呢?应该说并不是。笔者甚至倾向于认为,自1949年至今,很少有谁的言行不认为“党是我的后台”吠比如读者诸君正在读着的这篇文章的写作与发表,就是“党是后台”的直接结果。问题党不是一个人;就算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了的人,也总有不止一篇白纸黑字的文章留在世上。储安平太相信党对他作为一个囫囵个的、有思维与创造能力的活人来相信的程度了,更忘记有人或许还会想到他的祖父,他的师傅,还有他在国民党里的私人朋友。以此来对储安平的智力水准下判断是不公正的。他太着迷了,迷到犯傻的程度。
或许并不是这样,他其实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考虑进去了。但他答应下来的既然是“做事”而不是“做官”,就顾不得那许多了。而且,就在他主持光报的短短70天中,这种情绪也没打算隐瞒,几乎所有的人都记得他说的那番颇带了一点感情的话:
光明日报让民主党派独立自主地办,这句话说得好。但我要看看究竟怎么样,看看我到什么地方就要受到阻力不能前进。我要碰。我要扛一扛风浪,担一担斤两。我要看碰上多少暗礁。
共产党向全社会正式通告自己的整风,是在5月1日,即毛泽东天安门城楼座谈会的第二天。也正是从这一天起,被伟大领袖和中共的诚意所感动,觉得再沉默就太大大对不起党的“民主党派、知识分子、资本家、青年学生”,包括他们之中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开始正式鸣放。
头几天,大家不怎么想动;或者说,还不知该怎么动;要是对中华文明的路数比较熟悉,就知道,这是大伙正不约而同地按照中国的老例,先看看再说。真正着急上火的,只有那些自以为对帮助党整风负有重责的人,如储安平、钦本立等。为发动鸣放,或者换句话说,为了“把报纸引向资产阶级方向”,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储安平“最恶毒的”九大城市座谈会的主意,就是在这绝境中逼出来的。
到了5月6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开始召集各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开座谈会,各部门、各省市和各高校,也都档次递降地依样召开,请大家帮助党整风。一开始;当然还是启发,鼓励;渐渐地,有人发言了;渐渐地,发言愈加尖锐起来;文汇报、光明日报等则把其中最“精彩”的送上版面。虽然后来储安平遭到众口一词的指斥,说什么“恶毒”他登什么。这实在有点冤枉他了。他只是追求言论自由,追求不受限制地表达这一原则。某些重要的反驳意见,如马寅初认为“高小吠应该设党委,没有党委书记我这个校长没办法做”这类言论,他都照登。
今天的读者大约只知1957年有右派却不大知道他们怎么个“右”法。择其要而述之:
1.党委治校抑或校委会(教授)治校(黄药眠); 2.共产党内的宗派主义作风(章乃器); 3.民主党派参加协商应有名有实(罗隆基); 4.文教界共产党员负责人不称职[4](陈铭枢); 5.共产党以党代政,党不应该直接向人民发号施令(黄绍竑);党政不分,中央是根(杨玉清) 6.共产党员的特权思想(李伯球);党员特权造成党与非党之间的墙与沟(龙云、张云川); 7.人民代表大会与政协制度需要改造(叶笃义); 8.三大主义(官僚、教条、宗派)限制新闻自由(张友鸾); 9.要求人生三大事:物质生活保障、精神的民主与自由(章伯钧); 10.政协、人大、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应是政治设计院(章伯钧——这话最初是毛泽东讲的); 11.群众鸣放得越彻底,党的威信就越高,把鸣放重点放到基层去(王造时); 12.成立平反委员会(罗隆基——他作此语的出发点是怀疑现有的党政机构自我改善的能力); 13.胡风不是反革命分子(北京大学学生); 14.依据马克思主义理论来套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荣子正); 15.我们对当前经济科学的意见。这是陈振汉等六位经济学教授特地聚在一起认真讨论之后准备上呈的,事后对他们进行的概括性批判为:“会上六人都发表了意见,污蔑当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教条主义、国家经济工作中有很大的缺点错误却不准公开讨论。企图用资产阶级观点来指导国家的经济建设,说政府应该吸取资产阶级经济学说来制定政策,制定经济政策时应请经济学家参加设计,政策制定后应公开讨论监督。”(陈振汉、徐毓楠等) 16.共产党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群众不敢信任共产党,因为他们在八年中体会到共产党善变。若你们再不争气,腐化下去,那必走这条路,总有那么一天了。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不要共产党领导,大家也不会卖国(葛佩琦——这就是后来被概括的“要杀共产党”的那段话的原版); 17.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定息不是剥削。(章乃器); 18.党天下:向毛主席周总理提些意见(储安平); ……
储安平的这个发言是在6月1日作的,差不多是统战部座谈会闭幕的前夕了。储安平自己交待:
解放以后,一般说来,我很少在外面说话。鸣放开展以后,也很少讲话。九三、作家协会来邀,都未发言,多少采取逃避的态度。一则我对发言的积极性不高,二则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要谈。所以统战部座谈会开得很久,我一直没有去。5月30日上午统战部来电话要我去。我答应去,但说明不发言。下午听说6月1日还要开会,统战部彭处长希望我6月1日发一次言。我31日上午还在报社工作,31日下午在家写发言稿,那天下午和晚上一直在家,没有外出。伯钧同志说我的发言稿罗隆基看过,并无此事。
尽管储安平是一个风头很健的人,笔者依旧倾向于相信他确实直到5月31日还不想到会上去说话——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他无话可说。但当一顶顶高帽送到头上,一声声恳挚的要求送进耳廓,他让步了。而他一旦决定讲,就想博个满堂彩。用后来章伯钧的评价,就是“现行政治上的一些人,大都只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要汽车、干部、房子之类,能谈大问题的人不多。”
在那天的会上,他不但持有照本宣读的发言稿,这稿还是打印好、估算好版面,并特别注有“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发言稿”,“希用原题、原文勿删”字样的一份交报馆直接发排的成稿。
他期待的效果出现了。会上即博得一片喝彩,会下更盛传不衰。大家都记得马寅初当时即用手拍着椅背,连称Very good,Very good!第二天,在见报的同时,中央台全文广播。他以少有的亲切对孩子们说,“来,听听,这是爸爸昨天在会上的发言。”他不知道的是,毛泽东亲自起草的那篇给党内干部阅读的文章《事情正在起变化》已发下半个月,此时正是文中早已点明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