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
我從下榻的旅店乘坐出租汽車去會一個朋友。司機是位中年漢子。起先,與司機並無交談。到達一個十字路口,車子在紅燈前停下來,司機打開車窗,衝着另一輛出租汽車司機嚷着:「二八,二八!「,對方也將車窗打開,伸出食指和中指構成一個」V「字,回應道:「二八,二八!「。我直納悶,不解其意,我想那「八」與「發「協音,估計是討個吉利。那「V」字手勢除10年前學生們在天安門廣場用過外,這些不懂外語的出租司機豈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估計就是簡單地指「二」吧,但又不知那「二」寓意何在,便隨口問了句:
「這二八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你們司機之間用得行話?」
沒想到我這一問,司機的話匣子便打開了:「二八就是二八。我問你,今天幾號?」
「二十六號」
「對了,今天二十六,明天二十七,後天二十八,簡不簡單?」那口氣顯然在賣關子。
「後天又怎樣?」
「後天又怎樣?!後天是藝術節開幕式,老子不出車,媽的,都不出車!」
「這國慶還沒到,你們就自己提前放假了?」
「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是書呆子。告訴你一個大實話,二十八號我們全市出租汽車司機罷工。」
「罷工?」我嚇了一大跳。
「罷工!」
「爲什麼要選在二十八號全國藝術節開幕式這一天呢?」我真是沒明其妙。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你們知識分子就會騙錢,又騙名又騙利,就這點吊本事。我們掙錢靠苦力,你他媽的說句話,放個屁,都來錢。」
「對,對,說得好,說得好......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麼要選在二十八號這一天?」我看他答非所問,就再提醒他。見鬼,他又從何認定我是知識分子,而且罵得如此痛快凌厲。
「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高貴者最愚蠢。我講了大半天你還不明白?」語氣中充滿了蔑視。
「是,是,我這個人反應比較慢」哎喲,您佬大半天什麼也沒講啊?
「藝術節是幹什麼的?」他繼續賣關子。
「全國的優秀劇目大匯演啊。」
「胡扯!優什麼秀!一幫子人又唱又跳又哭又鬧,醜態百出。什麼時候了,還弄些騷女人來扭屁股!扭到南京來了。回他家門口扭去!現在油價翻一翻,開出租車賺不到錢。老婆又下崗,兒子還唸書,三天兩頭要錢,日子不好過啊。罷工,不罷沒得法子活。」話到此才切中要害。
我終於一下子全明白了:南京市出租汽車司機定於公元2000年9月28日舉行全市總罷工:罷工的直接原因是汽油價格上漲,出租車業收入相對減低;全國藝術節於9月28日在寧開幕,歌舞昇平掩飾不了社會不公,反之激化社會底層百姓的不滿;知識分子只顧個人名利巧取鑽營,喪失了爲民鳴冤的歷史責任,從而嚴重脫離社會平民階層的訴求,成爲這次罷工的觀望者。9月26日返程
這位司機較年輕,句容縣人。老婆隨他在南京打工,小孩在句容上學,隨爺爺奶奶,所以兩地要有住房,花費很大。
「聽說你們二十八號不出車,有這回事?」
「不錯,全市各大出租汽車公司聯合罷工。」
「聯合罷工?!你們是有組織地罷工?」
「說不上。但是一說罷工,大家都同意。」
「有人挑頭?」
「可能吧,我不知道。」他遲疑了一下,又說「你是不是公安局的?」
「不是,不是,我是來參加藝術節的。」既然他有戒心,我也就不便再問罷工的事。
說著,車子正穿過鼓樓地段的南北隧道,
「你猜修這個隧道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
「花十幾個億挖了這麼一個洞。我看是不值。那會要這麼多錢!共產黨他媽的是黑透了。現在是無官不貪。」
「挖個隧道緩解市內交通,尤其是鼓樓地段的擁擠,不是好事嗎?」
「你們外地人不知情。本來足夠修立交隧道的錢,現在只修了一條南北隧道,而東西隧道不修了,說錢花光了。鬼才相信。還不是讓人貪污了。」「聽說修立交隧道有技術問題」
「根本一條都不要修。不修,我們日子還好過點,修了隧道,這個稅,那個稅,光稅就能把人淹死。」
「如果不上稅,市政工程的錢從那裏來呢?」
「你不要跟我來假正經。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呆子?這些錢十有八九到了當官腰包裏去了。當官的,一晚上睡幾個,沒的錢,那個女人讓他睡。那塊有免費的婊子。」
「都有些什麼樣的稅呢?」
「什麼樣的稅都有。隨便說個你聽聽。上崗稅,聽說過沒有?」
「沒有。什麼叫上崗稅?」
「媽的,完全是多出來的稅。我有駕駛執照,交駕駛稅,就說明我在崗上,還要交他媽的什麼上崗稅。這些當官的都黑了心。不扒你三層皮他不會罷休。國民黨也沒得那麼多苛捐雜稅。你說說看我們要不要罷工?罷工就是反對苛捐雜稅。」他自己把話題又轉回到罷工上來。
$$%除了罷工,你們有沒有試過與政府對話,從而解決一些問題?」
「對話?哪個當官的跟你對話?你要是好好跟他說,他馬上把你教訓一通,什麼要跟政府保持一致啦,要爲國家着想啦,對話等於放屁。」
至此,我近一步明白了這次罷工很大程度在組織上是自發性的。巧立名目的稅收超出了司機們經濟上所能承受的能力。共同的命運和濟濟訴求使得司機們聚合在一起。他們罷工的口號基本上是反對苛捐雜稅,提高起步價。從司機們的滿腹怨言滿腔憤恨中明顯地透露出在社會的底層老百姓們怨聲載道,與共產黨離心離德,並由失望和憤慨繼而轉向無聲或有聲的對抗行爲,無形或有形的抗爭行動。
9月27日去程
司機大約四十多歲,沉穩,木納,而剛毅。看他不善言辭,我就單刀直入。
「你覺得你們罷工能罷起來嗎?」
「當然難說。人心難測啊。」
「你是指......」
「現在的人爲了蠅頭小利能出賣朋友,不像老毛那時候,幹革命不怕掉頭,現在的人個個怕死,孬種太多。」
「掉頭?沒得這麼嚴重吧?」
「罷工就是革命,當然共產黨會說罷工是反革命。管他媽是革命還是反革命,反正我是罷定了。」「其他人呢?」
「你不知道,出租司機比較分散,很難團在一起。但是我的朋友沒有一個說不參加的。不過......」
他說着遞給我一份傳單。我接過傳單一看,上面大意是說:公安部門警告大家,最近有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在煽動罷工,破壞藝術節和國慶期間的市政安全。希望大家不要被壞人利用,謹防上當受騙,等等。其措辭,文體與文革期間的傳單別無兩樣。
「你們看了公安局的通告是否感到有壓力?」
「你以爲我會害怕?你不要搞錯,這車子是我私人的,我不出車,是我個人的權力,幹你屁事,誰敢拿老子怎樣!法輪功抓了那麼多人,人家還不是照練。過去人人怕共產黨,現在不怕的人就是不怕!」接着,他話鋒一轉,又說:『當然怕的人還是有,要不然怎麼說,中國人沒戲呢!」從語氣裏可以感覺出他對怯懦的中國人這個羣體所懷的深深悲哀。但同時又可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那股倔強的抗爭。雖然他對「革命」,「老毛時代」這些措辭不解其意地信手撿來,但是他藉此以攻擊現時弊政和人性弱點的批判精神卻閃爍其間。從談話中還了解到他的姐姐是個老三屆,離了婚,下崗,帶着一個孩子,生活極其困難。他不時地還要幫助他姐姐。不難看出其間的姐弟之情。但是,他又說,姐姐這一代人是完了,沒有棱角,沒有光澤,任人宰割,已經被時代徹底拋棄。似乎他參加罷工還有爲姐姐出口氣的意思。
罷工已經臨近,顯然,這一行動不僅受到公安局的關注,更受到來自公安局的威嚇與壓力。我不知是否有所謂「一小撮」,但我開始爲這「一小撮」人的命運擔憂。從他罷工的堅定信念中,我確實感受到在中國社會的底層一個「不怕共產黨」的羣體正在崛起。有人可能會冷嘲他們的罷工訴求起點低,其實從自發的罷工中你不難感受司機們某種程度的自覺意識,中國舞臺上將要上演的威武雄壯的劇目便是從這裏演開去。不知怎的,一陣「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向我襲來。
9月27日返程
司機很年輕,學生模樣,三十出頭。出於對罷工者命運的關心,我忍不住發問:
「看來,你們準備明天罷工的消息官方已經知道了」。
「知道又怎麼樣,我們也不瞞,罷工是公開的。難道還怕他秋後算帳?!」
「會不會有人放棄罷工?」
「不少人被公安局找去談話了,這些人如果不出車就會有麻煩。」
「公安局找你們談話了?」
「是的,都是個別談話,不讓罷工。光是談話倒好辦。可是他們要你簽字保證二十八號出車。」「有多少人簽了字?」
「談過話的人,大半都簽了。你想想看,在公安局裏頭,不籤恐怕出不來。」
「......」我一時語塞,不知還想問些什麼。司機倒未必頹然,他自信地說:
「你可以逼我簽字,你卻不能逼我接客。」
「這話如何講?」
「明天我還是照樣出車,把老婆兒子帶上,滿城兜風。你管不着,你不能說我車上沒有客人。」我茅塞頓開,猶如柳暗花明。我的同情心早就在司機一邊了,我希望罷工能如期舉行。公安局軟硬兼施,司機們應對自如。真沒想到這種無聲的抗爭竟使得公安局瓦解和阻止罷工的企圖成爲竹籃打水,竟使簽了字的出車保證成了一紙空文。我暗自爲司機們高興,爲他們祝福。
9月28日
街頭無車。平時只要一招手,車就來了。今天,等了約十分鐘,還是無車。走上大街,偶爾有車駛過,但都載了客。均以女客帶孩子爲多,不知是否屬於全家出動,滿城兜風之列。我只好去擠公共汽車。當然,等車的人特多,特別擁擠。我無從知道平時是否也是這樣。除了公共汽車擁擠之外,這一天,市內似乎很平靜。有別於聚衆街頭,振臂高呼的抗議形式,公元2000年9月28日,南京出租汽車司機全市大罷工以一種寧靜的、無聲的、和平的方式悄然進行。
9月29日
「昨天到底有多少車沒上街?」
「大約三分之二的車沒有出車。三分之一的車選定九月二十八日爲自家旅遊日。」
此時從收音機裏播出由市政府頒佈的減輕出租汽車司機經濟負擔的有關條例。我不太懂那些條款,就問:
「市裏是不是都答應了你們的要求?」
「那兒可能啊。那些都是騙人的,是造輿論,造假象,讓市民知道政府是考慮了我們的要求的,我們罷工不盡情理。這樣就把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