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爲我關心弱勢羣體吧,一紙訴狀展轉到我手中,希望我能帶回北京遞交有關部門。據說,當地有規定,凡寄往中紀委等部門的信件一律扣壓。其實,「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區區一介書生能做什麼?
但我還是認認真真地看了這份訴狀,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巧立名目,橫徵暴斂」。這是在中原大地Q 縣X 鎮D 村發生的故事,幾乎每一件似乎有益公利的事都成了謀私利的通道。例如照顧「五保戶」,每人每年就加收3 4 斤糧,而84年承包畝均定額僅爲37斤;修硬化渠,37萬元工程款僅修了800 米渠,而沙石、土方還是由村民自備;領結婚證,按國家規定只能收取工本費9 元(精裝)或2 元(簡裝),但D 村開「結婚證明信」就收取20—30元,X 鎮則收取《結婚證》費用225 元,用車費100 元(不管是否用車)。生育,按省政府規定,第一胎、第二胎《準生證》不收費,而X 鎮卻收取第一胎證700 —1300元不等,第二胎收取2500—4000元不等。蓋房,要收取《準建證》費100 多元;上路,農民拿錢修的路,自己的農用車上路卻要收費,少則幾十,多則上百。此外如建校集資,人工降雨,道路集資等,不斷有新的收費名目出臺。
這還是有名目的,沒有名目的也照收不誤。例如1994年秋在完成國家定購任務後,該縣又每人加收花生44斤。同年水費從國家規定的4 .5元/ 畝狂漲到50元/ 畝,次年更漲至100 元/ 畝。1995年X 鎮要購買小汽車,全鎮農民無償上繳油菜籽每人24斤,棉花款每人100 元。
更有甚者,D 村村委將國家下撥的救災物資折款入賬,如三部噴灌機入購買賬4000多元,救災柴油高價賣掉。並將村裏的公共財產如7 5 匹鏈軌車、40車、50車、六盤耙、播種機、彈花機、壓花機、打米機、磨面機等全部賣掉,供其吃喝揮霍。村幹部甚至用公款買衣服,用公款繳黨費。
顯然,農民們難以承受如此沉重的負擔。D 村羣衆選出6 位代表到地委上訪,回來後便被村委每人罰款50元。他們再次選出20位代表上訪,一個多月後,不但問題沒有解決,反而來了1 00多名幹警,帶着手槍和警棍來抓上訪代表。D 村再次派700 多名村民上訪,其中20名代表到省委上訪。這次上訪產生了一些結果,縣委同意D 村進行民主選舉。上訪骨幹L1、L2因爲人誠實、正直、敢於主持正義而被選爲村委主任,副主任。L1上任後,以中央文件爲依據,堅決抵制三亂。鎮委書記如此相勸:「你們聽我的話把《延包書》的2 1 元/ 戶錢收上來,你們提3 元/ 戶;把修烏石嘴大壩(該壩與D 村無關)的6 元/ 人錢收上來,你們提2元/ 人。我保證給你們每人補助5000元,每人給你們配一輛摩托車,你們下飯店還可以報1 0 個盤、8 個盤喝酒。你們要是不聽我的,早晚把你們抓起來,打你個皮開肉綻,再判你三年。」但新村委抵制誘惑,不爲所動。軟的不成來硬的,先是縱容D 村原村委主任毆打L1,繼之則由縣委統一部署,調集了500 多名幹警,97輛車,於凌晨5 時包圍了D 村,將新村委委員逐一從被窩裏抓走,並逐戶抄家,搶走並砸毀財物無數。被抓者則在公安局受到嚴刑拷打,並不準接受記者採訪,不準律師取證。
D 村村民再次組織起來上訪,省政法委書記下令放人。但是檢查院在以「取保候審」方式釋放L1時,警告說:「回家不要再上訪,再上訪還抓你!天塌砸大家,會光砸着你L 1 、L2嗎?」次年1 月,Q 縣人民法院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判L1有期徒刑6 個月20天。D 村原村委官復原職,各項收費照舊。
在弱者的血淚申訴中,我感到不寒而慄。我相信這些材料的真實性。因爲弱者在與強者抗爭的過程中,唯一的力量就在於講理。行政權的正當性來自於法律,而黑社會則奉行赤裸裸的強權法則和利益法則,它收取所謂保護費靠的是武力威脅,內部分贓憑的是好勇鬥狠的程度。如果某基層政權完全無視法律和法規,按權力大小謀取私利,那麼該基層政權就在實質上蛻變爲黑社會組織,而其危害則比普通黑社會更大。普通黑社會受到合法政權的打擊和制衡,最多隻能與合法政權共享對公衆的控制權,不能一手遮天。而合法政權運作原則一旦黑社會化,就象那位鎮委書記所表白的那樣,民衆就無可逃遁,只能聽憑宰割。現在的危險恐怕也就在這裏。由於全社會認同「只有向錢看,才能向前看」邏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權力吃權力,致使一部分政府官員喪失了起碼的道德和法律意識,其語言和心態與黑社會老大十分接近,從而使部分基層政權出現黑社會化趨勢。我想,這正是農民負擔在一片減負聲中加重的根本原因吧。
D 村村民是懂法、守法的好公民,他們在面臨縣、鄉、村三級政權黑社會化的情況時,既沒有對村長、鎮委書記或縣長實施暴力攻擊,更沒有將冤屈轉嫁到社會,搞自殺性爆炸或其他反社會行動。他們仍然寄希望於法律,仍然相信黨和政府。如果法律不能給守法者以尊重,不能給違法者以打擊,那麼這些守法的善良公民們將被迫鋌而走險,以暴易暴。如果中央政權無法遏制基層政權的黑社會化,那麼改革與發展就將失去穩定的前提,而中國的民主與法制進程就可能中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就可能中斷。
摘自網易《黑板報文藝週刊》(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