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高士功,北京第一機床廠加一車間大件段班長。老工人,老黨員,復員軍人,在部隊入的黨。家有老伴和三個男孩,一九八九年四十九歲。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下午兩點,高士功照常去上中班。許多小青年上班來點個卯就沒影了,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是去天安門了。北京城這兩個月火紅的日子,就像是人民的盛大節日,有哪個不動心,哪個不神往?高士功是黨員班長,習慣了以身做則,別人儘可以溜號,他卻不能走也不想走。吃晚飯的時候,廠內大喇叭裏廣播市政府公告,要「市民呆在家裏,別出門」。老高心裏有點打鼓,他是不放心家裏十六七、二十出頭的三個大禿小子。老高家住呼家樓,頭些日子他在家門口看到了市民攔截戒嚴部隊的油罐子車,雙方也沒咋著。入伍幾年的「擁軍愛民」教育,又使老高確信軍隊不會動「真傢伙」。一九七六年「四五」運動時,北京第一機床廠出動的工人民兵,棒子都沒拿,就把「暴徒」架離了天安門廣場,還立了集體二等功。後來,「四五運動」案翻過來了,弄得立功的人灰頭土臉,成了大夥兒的笑料。 晚十點高士功下班,一出廠門就覺得街上氣氛不對。機床廠出門就是建外大街,直達長安街,素稱「中華第一街」。街上佈滿路障,到處都是人;有說戒嚴部隊一輛裝甲車強行突進壓死人了,裝甲車在建國門橋上還挑翻了部隊自己的一輛帶棚卡車。高士功心中惦著孩子,趕緊騎車回家。到家一看,仨禿小子少了一個,不用說,準是去了天安門。老高回身蹬車就往長安街騎,去找孩子。 高士功剛過北京飯店就聽到了槍聲,此時到處都是人流,有退的有進的,還有的喊發射橡皮子彈了。槍子是從西邊打來的,又一陣槍聲響起,有人中彈倒下,老高轉臉一看,動真槍實彈了!高士功驚訝得「啊」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老高張開嘴「啊」的瞬間,一粒子彈從老高臉頰洞穿而過,自左臉頰打進右臉頰穿出,鮮血頓時流了下來。驚悸中的老高捂著傷口不顧一切地隨著人流奔逃,只恨自己入伍乾的是伙頭兵,從沒學過緊急撤退時的戰術戰法。 六四大屠殺過後,凡是外傷的住院者,都要經公安部門的逐個審查,以清查「暴徒」。高士功住進了北京醫院。據醫生講,多虧高士功「啊」了一聲,張圓了嘴巴讓子彈在薄薄的雙頰順利穿過,否則下巴就會被打爛;蒼天有眼,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臨出院受公安審查、提問,單位給老高說好話:「這個老工人,歷史太簡單,是個老黨員,思想很平凡。進廠學徒,徵兵入伍,復員回廠。幹在一線,沒離開過大刨床。從不多說多道,人也太老實」。精明的公安一問話立馬就看出這是個「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主兒」,放他去了。不過高士功得自負醫藥費,單位不管。上邊有指示,沒有「誤傷」這麼一說,「誰叫你上街趕著找著挨槍子來的」,還給領導添麻煩,以示懲戒。 高士功傷愈後第一次照鏡子就呆住了。臉蛋上一邊是「棗核」,一邊是「渦旋」,一顆子彈「巧奪天功」,竟成就了兩旋糾結對稱的酒窩,近看是驚奇的笑意,遠看是深深的笑靨;鏡子裏的人衝著自己只有一個表情:笑、笑、笑。掙不脫,抹不去,做不掉;一幅凝固的、強迫的、永久的笑。臉是表達感情的,他的臉將只顯示一種感情。笑是人世間多美好的感情,而他的笑並非心聲,卻是苦澀、痛心、羞恥、不堪回首。他用雙手捂住那兩個人造的酒窩,還原爹媽給的天然臉,依舊平實、誠摯;放下手,素面朝天已永劫不復。 生活中的麻煩接踵而至。他的家人,老伴、兒子,再也不會面對他笑了。因爲笑已成了他們全家的大忌,成了家庭最深的傷痕。高士功走在大街上,常有素不相識的行人衝他巧笑,因爲行人以爲他在向人家討笑,投桃報李。鄰居的孩子喊他:「高伯伯」,總不忘帶上一句「高伯伯老笑」!單位裏的同事、徒弟,遠遠望見他便會條件反射地向他微笑;五千人的大廠每個角落都流傳著他被戒嚴部隊的子彈打成兩個酒窩、一幅笑臉的笑話。他去飯廳打飯,感覺到被人指指點點,彷佛有許多人禁不住偷偷地啞然失笑。他因臉上僵硬的笑而被無數的嘲笑、冷笑、暗笑包圍著,這無數的笑如萬箭攢心,令他心神疲憊、沮喪、尊嚴掃地。他辭去了班長,只是拚命地幹活,話更少了。 有笑的日子是漫長的。高士功再也不照鏡子了,他懷疑身邊所有的笑,怕成爲別人的笑料;笑,成了生活中無法控制的永久的威脅。他連發怒也做不成,因爲臉上只有一種固定的表情。他開始羨慕那些破相的人,甚麼刀疤、抓痕、縫合鉤,隨便烙在臉上甚麼地方,也不影響表情達意,也能抒發七情六慾,有笑意就會呈現,有憤怒就能張揚。他感覺自己是孤獨世界的人,幸福的來源已被破壞,感情已被埋葬。秋冬季節,他常常戴著大口罩,臉不示人。他盼著退休,躲避塵世。 高士功退休了。高士功有了孫子。當他第一次抱起孫子時,老淚縱橫,全家人都知道當爺爺的心裏在笑。可是他臉上的笑紋肌已經被戒嚴部隊罪惡的子彈摧毀了,凝固了,他已經永遠不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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