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文革開始的那年,我是北京的一箇中學生。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目睹了全國文聯機關首次遭受中學生衝擊的情景。 我念書的中學與鄰居小梅就讀的北京女 12中(現166中學),有一點明顯不同的是,我們是平民子弟的普通中學,少有幹部子弟。而小梅她們學校幹部子弟大把抓。中央各部委頭頭、駐外大使、各軍兵種首長、北京市委頭頭……的子女各班裏都有好幾個,總讓人感覺,我們學校雖然也在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人家那類學校是在造就國家棟梁。 文革中按出身論、血統論行事,可幹部子弟更享有特權。他們有上層內部消息,敢想、敢說、敢幹,各學校的第一張大字報基本都是他們貼出來的,他們自然成了文革剛開始,紅衛兵組織正式成立前,學生造反的帶頭人,也就是後來變成紅衛兵骨幹的那羣學生。 停課鬧革命了,同學們天天寫大字報,揭批校領導和老師。那天我實在無聊,從學校裏溜出來,在燈市口大街上閒逛。看見一隊女生由東向西走來,小梅在隊尾,問她幹什麼去?她說去文聯大樓造反。徵得她同意我也混在隊裏跟着走。 老舍先生時任主席的全國文聯機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西口,王府井大街的北頭。我們一夥人走到文聯大門口,被傳達室裏出來的人攔住了,問找誰?領頭的學生說:「這裏的當權派是誰,我們就找誰!」傳達室的人又問,你們想幹什麼?學生中有人嚷道:「別跟他囉嗦,咱們進去自己找!」之後幾十號人就往樓裏闖。 樓道里寬敞乾淨,安安靜靜的,各辦公室關着門。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兩邊的牆壁白白淨淨的,與學校裏貼滿了大字報、標語的牆壁相比那麼不同。前面的學生一個接一個地撞開了房門,同時向裏面喊話:「誰是這裏的頭?」各房間裏的人都嚇呆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人回答,這裏是全國文聯,有不同的行當系統,具體是找作協的?音協的?美協的?領頭的學生喝斥道:「少費話,找大當權派!」他們當中有人指點去哪層樓某號房間找找看。 田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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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一組學生進了一間大辦公室。一張寫字檯前,端坐着一位長者,見有人進來,他抬起頭來。爲首的學生問:「你是這裏的負責人嗎?」那人答:「我不是總負責人。」學生問:「那你是幹什麼的?」那人答:「我是戲劇家協會的。」學生問:「你叫什麼?」那人答:「田漢。」學生羣中一片譁然。問話的學生厲聲說:「你就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黑幫頭子?站起來!」田漢站了起來。我的印象裏,田漢體格高大,略有點兒胖。那學生罵道:「瞧你這副養尊處優的豬像!交代你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田漢驚愕的看着面前的學生無言。幾個學生齊聲怒吼:「老實交代!」田漢說:「原《義勇軍進行曲》,現在的國歌歌詞是我寫的。」問話的學生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頭好,另外幾個學生趕緊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田漢!」這才一時解了圍。只見剛才被噎的學生抄起地上的一個藤條編的垃圾簍,竄到田漢身後的椅子上,一揚手把藤簍扣在田漢的頭上,簍裏的垃圾、紙片、碎屑順着田漢的頭往下掉。田漢兩手拚命往上推藤簍,想把頭掙脫出來,後面站在椅子上的學生雙手使勁往下拍。那藤簍帶有錐度,口大底小,下到一半就下不去了,只見往下拍的雙掌握成了雙拳,像掄刀斧一樣往下砸。隨着藤簍的變形和破裂聲,有絲絲的血跡滲出來,淌到田漢的短袖白襯衫上。 後來我在小報上看到,田漢先生於1968年12月揹着叛徒特務的罪名,慘死在301醫院。當時對於田漢先生的野蠻批鬥,小梅不以爲然,她說,我們學校的校長、老師早就被剃了陰陽頭了,這算不了什麼。 後來我看熱鬧的心沒有了,想趕緊離開。在往外走的時候,聽見了另一間辦公室裏的對話,問:「你叫什麼?」答:「賀敬之。」這個名字讓我站住了。我從語文課本里讀過他寫的詩,至今還能朗朗上口。又聽見問:「什麼出身?」答:「貧僱農。」女孩尖細的喝斥聲:「蛻化變質分子!」我還是忍不住想看看我崇拜的詩人是什麼模樣,又退回到這間辦公室門口。 賀敬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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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位40歲上下的男子站在辦公桌旁,臉龐黝黑,一頭濃密的黑髮。天藍色的長袖襯衫掖在西裝褲內,腰間的皮帶很惹眼。那個年代裏,成年男士用腰帶把褲子系在上衣的外面還不多見,那是洋人的着裝穿法,誰要效仿,無疑是給自己腦門上貼了張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標籤。果然聽見裏面的學生吼:「瞧你這副打扮,就證明你已經徹底蛻化變質!」我害怕後面再發生剛才批鬥田漢的場面,趕緊往外走,在樓道口從後面傳來一聲: 「限令你24小時之內剃掉自己的油頭,否則格殺無論!」自這次衝擊之後,這座大樓裏就沒有了安寧之日。機關內的造反派搭建了批鬥臺,文聯內部知情的造反派提供鋼鞭材料,外面進來的紅衛兵主持批鬥會,機關裏的那些「牛鬼蛇神」輪番在上面受折磨。 後來聽說了老舍先生自殺的消息,小梅說,她們學校的紅衛兵直接參與了對老舍的批鬥。她還說,沒見過這麼頑固的三反分子,又臭又硬,敢撕扯頭上的高帽子,敢摘胸前的黑牌子。 直接親手揮鞭凌辱老舍先生的那羣紅衛兵、基本都是「8.18」那天,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受到毛澤東親自接見併合影留念的「老兵」。他們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殊榮,獲得了隨心所欲、爲所欲爲的特權,那種有恃無恐地狂妄,已經到了殺人不眨眼的地步。8月24日,老舍先生投湖自盡,正是北京最恐怖最血腥的那段日子。 當年給田漢先生頭上扣紙簍的那批造反派和折磨老舍先生逼他跳湖的那羣紅衛兵,現在都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無論身處何方,境地如何,文革四十週年這個日子相信不會忘記。連我這個當年的「逍遙派」都做過一次又一次的惡夢,難道施暴者,施虐者、害人的打手,兇手,內心從未泛過什麼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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