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春天如期而至。陽光從窗口鑽進來,把臥室與桃花、草地連成一個世界。《面向大海、春暖花開》,這是海子詩中少見的明亮篇章,不過今天我卻發現,事實上這是海子最爲絕望的哀哭——附庸唐風漢韻卻懷着聖經和孤單的詩人,瞬間面向魏晉山水的出神不過是永恆絕望的止渴之鴆。永恆的絕望是什麼呢?「遠處除了遙遠之外一無所有」,「萬里無雲是我永恆的悲傷。」我不是王爾德主義者。我更願意想起一位神學研究者的話:當奧斯維辛的焚屍爐熊熊燃燒的時候,太陽照樣冉冉升起,藍天照樣明媚清新——「大自然」不會爲絕望絕望,「大自然」的無動於衷是絕望的最後絕望。但只有十字架上的拿撒勒人在爲絕望流淚哀哭。 丁子霖教授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被抓進巴士底獄了。儘管那裏已經人滿爲患,她的遭遇仍然讓世界顫慄在春暖花開之中,顫慄在絕望之中。那位寫過《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老先生曾多次對我說過,在中國你必須記住三個「千萬」:千萬不要低估當局的兇殘、千萬不要低估知識分子的無恥、千萬不要低估的「人民」的愚昧。迫害丁子霖使關於中國當局的任何理性分析頃刻分崩離析;事實確實表明,任何所謂「底線」分析對它來說都是無效的。盜亦有盜,但恐怖主義沒有任何原則。「他們瘋了」,這是網絡言論關於北京政治動物們唯一共同的診斷。然而我們能做些什麼呢?曉波在北京一篇,我在旅途上一篇,曉波在北京再一篇,我在旅途上再一篇……當我昨天完成《緊急呼籲》一文之後,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一種關與疲倦的疲倦把我推倒在愛人的眼淚裏,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當然我們不會贊成「做了也沒有用」這個鄙俗的邏輯或「來自低一層次的批評」;人的尊嚴在於不單爲「有用」活着。寫作還將繼續下去。這是我們的宿命,更是我們的榮光。但是我在這裏也想請求上主的饒恕,我是一個軟弱的人,或者寬恕我有軟弱的時候——我快老了,也累了,而兇手卻染上黑髮,年輕的幫手正茁壯成長。 是的,當兇手統治了生活,正直人唯一的歸宿就是監獄。這既是苦難,也是解脫。我不想「歌哭」,我在重新查看我唯一的朋友——靠在牆邊的黑色破舊的旅行包,它是我的朋友和家鄉。我在重新考慮多年來關於走向監獄的準備(這事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在思考與這爲朋友告別時取一些什麼東西作爲紀念。3月初以來,警察在關閉《不寐之夜》網站之後開始了調查取證的工作,一些提供過技術幫助的朋友(他們並不了解網站的具體內容)遭到直接和間接騷擾,我爲此深感抱歉。因此如果我明天失去自由,我想現在能有機會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請有關部門不要爲難無關的人,「不寐之夜」是任不寐的個人網站,它的所有內容都是公開的,並由我一人負責。我贊同北京有關當局前年的調查意見:「不寐之夜」網站的內容不違法。「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這一說法主要不是因爲關於「山雨欲來」的形勢分析,而是因爲丁教授的「奇遇」把心靈推向這樣一個境地:在「外邊」比在「裏邊」更爲痛苦或一樣痛苦,這一事件意味着,整個國家已經成爲了一座監獄,因此已經沒有了「裏外」之別。恐怖於是徹底消除了恐懼,它使心靈更願意平安地面對走廊裏咔咔作響的皮靴聲。 「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我首先應該向上面表達感恩之情。監獄在文化上是什麼呢?是一種隔離,它企圖用隔離人與人的聯繫使人害怕。但對於基督徒來說,這一隔離只有在平面關係上(即人與人的關係上)才是有效的,而在垂直的關係上(即人與上帝的關係上)是無效的。監獄無法隔斷信徒和神的交通,而這一依靠,構成了超越監獄體制的絕對勝利。我爲此只能感恩,感謝主的憐憫,在如此罪孽深重的地上揀選了如此罪孽深重的我,使我有了依靠和避難所,再沒有恐懼和孤獨能徹底撕裂我。「我必安然躺下睡覺,因爲獨有你耶和華使我安然居住」(詩4:8)。「我懼怕的時候要倚靠你」(詩56:3)。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確實不是王爾德主義者。我爲自己不是王爾德主義者而是「朋霍菲爾主義」者而感恩。王爾德與天主教失之交臂。王爾德曾在信中寫道:「我要去見紐曼紅衣主教(CardnalNewman)……我十分渴望訪問他,當然我不是要與他爭辯,只是想見這位神聖人物一面。我會寫信告訴你我們見面的詳細經過,但我可能會失去勇氣,因爲我無法抗拒紐曼,我感到害怕。」這一「害怕」可能是使他轉向「娛樂工人階級」的唯美主義運動的原因之一。這是整個十九世紀的錯誤。20世紀生活在這一錯誤帶來的災難之中。感謝神,這一悲劇正在過去。 「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我會對這世界說些什麼呢?人們應該記住,這個世界仍然是釘死基督的世界。希臘人推倒了國王,希伯來人推倒了「人民」——只是在中國,國王和「人民」聯合執政,高居爲偶像,真理被放逐,個人被羞辱。在這個「聯合王國」裏,「盡是小心眼的人」,愚蠢、狡猾、兇惡和冷血。去年從美國回來,何清漣女士關心我的話一直縈繞在耳邊:你別回去了,那樣的國家,那樣的人民……有時候我我會爲自己這一想法而感到害怕:也許中國人真的適合專制?!但我知道,我決非「國情論者」,我只是越來越不相信「人民」。不過我仍愛這個世界,只是這種愛不再把人民當成上帝,而是在上帝裏面的愛。因此,我願意原諒那些「以東人多益」——是的,我原諒了,應爲我知道:「是主吩咐他們來罵我的」,我應該原諒。最近我總想起大衛的詩歌。「我倚靠神。我要讚美他的話。我倚靠神,必不懼怕。血氣之輩能把我怎麼樣呢?」(詩56:4)「我幾次流離,你都記數。求你把我眼淚裝在你的皮袋裏。這不都在你冊子上麼?(詩56:8)但我談論「寬恕」和「大地上的愛」的時候,我是否在「自義」呢?我真的在「愛」嗎?是的,使徒保羅的話此刻「臨到我」:我自己是罪人中的罪魁。我只能祈禱神向罪魁所顯示的豐盛恩典中,給我指明如何在公義和寬容之間取得均衡。 「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我如何面對愛人的眼淚和親人的悲傷?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明白,愛情和親情以及國際間的同情是「國家」擄我們爲人質的主要理由。「國家」利用這一點,加上利用我們的肚腹,使我們成爲豬一樣的扁平動物。至少在中國,勝利暫時站在撒旦一邊。那麼,當我們站在警車門邊,我們該向愛人和親人投向什麼樣的目光呢?首先是歉意和內疚,然後你會爲這種歉意和內疚進一步感到歉意和內疚——面對愛人和親人的眼淚與悲傷,你的歉意和內疚是多麼的虛僞和不負責任。然後你可能象過往的一切先行者一樣後悔不該有孩子,不該愛她(他),然而這一切都「木已成舟」。於是你會千方百計地想辦法事先對母親說謊,千方百計地說服愛人離你遠點,以便遠離獄卒令人髮指的欺侮……事實上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此時此刻最想對愛人和孩子說的恰恰是:「我愛你」。最後的辦法的是,爲神保守她們日夜祈禱。我還會奢望在不久的將來,孩子和愛人從陽光中飛來,「寶寶們」擁抱我說:爸爸,我們爲你驕傲。 「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我打算今天寫一篇文章,叫「假如明天我失去自由」。我很高興我寫得如此及時,沒有恐懼,只有「未盡事宜」…… 2004年3月31日於旅途中 作者爲《不寐之夜》網站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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