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習近平夫婦和賈大山合影。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賈大山走進了習近平辦公室。
關於他們相約的方式和過程,我專門採訪當年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朱博華和王志敏。他們告訴我,那時沒有別的通訊手段,是近平打電話到文化館,與大山約定的。
縣委大院在古城中心,坐北朝南,歷史上即是正定府衙所在。走過門口的兩棵老槐樹,在過去正堂的位置,是一座主體建築——穿堂式組合瓦房。瓦房的北面,是兩條甬道,甬道中間和兩側,共有三路五排平房,灰磚藍瓦,南北開窗。近平的辦公室兼宿舍,就在西路最前排的東段。
只有一間屋子,兩條板凳支起一個床鋪,一張三屜桌,兩把磚紅色椅子,一個暖瓶,一盞燈泡。沒有書架,成羣的書們,或躺在桌面上,或站在窗臺上。屋內最醒目的物品,是窗臺上的兩尊仿製唐三彩:一峯駱駝和一匹駿馬,那是北京朋友贈送的紀念品。
坐下之後,他們認真地互通了年庚。大山屬馬,近平屬蛇。大山年長11歲,自是兄長了。
然後,開始一邊喝茶抽菸,一邊聊天。茶是那種最普通的花茶,煙呢?名曰「荷花」,每包1角5分錢。聊天的內容由遠及近,先是古往今來,國外國內,後來便集中於正定的歷史和現實。
他們的確有着那麼多的相似啊。都曾因家庭問題而下鄉:「文革」開始後,年少的近平受父親冤案的牽連,捱過批鬥,受過關押,到陝北農村插隊時,他還不滿16歲;大山也是因爲出身商人之家,被打入另冊,1964年即被遷出縣城。都在農村裏風雨磨礪:那些年,近平種地、拉煤、打壩、挑糞,什麼累活髒活兒都幹過,窯洞裏跳蚤多多,他被咬得渾身水泡;大山一年四季幹粗活兒,秋後種麥拉石砘,兩個肩膀紅腫如絳。他們又都在磨礪中收穫成果:爲了拓廣農田面積,寒冬農閒時節,近平帶領鄉親們修築淤地壩,他還組織村裏鐵匠成立鐵業社,增加集體收入,後來,他被羣衆推舉爲大隊黨支部書記;大山在村裏擔任宣傳員,自編自演了多部小戲,不僅搞活了小村的文化生活,還多次獲得河北省和華北地區文藝匯演一等獎。
最讓人稱奇的是,他們的知青歲月,竟然都是七年。
對現實問題,他們也有着驚人的相同看法。比如對正定「高產窮縣」的剖析,對如何修復和整理正定文物,對社會上某些不正之風……
兩人分手時,已經凌晨三點了。
縣委大院已經關閉,門衛的窗戶漆黑漆黑。大門兩側是兩個高大威武的磚垛,中間是兩扇鐵門。鐵門下部是生硬的厚板,上部是空格的欄杆,足有兩米高。
兩人面面相覷。夜半天寒,實在不忍打擾熟睡的門衛。
這時,近平蹲下身去,示意大山上去。大山不知所措,卻又別無選擇,只得手把欄杆,小心翼翼地踩上肩膀。近平緩緩地站起來,像是一臺堅實的起重機,托起了大山。大山練過功夫,身手矯健,雙手一撐,噌地一下,便翻越而過……
兩人相視一笑,隔門道別。
以後的日子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約見一次。有時是在近平辦公室,多數是在大山家裏。
晚飯過後,近平安步當車,款款而來。
走出縣委大院,沿府前街南行,路東是常山影劇院和百貨商店,路西則是一些小商鋪、醬菜廠和服裝廠。府前街盡頭是中山路,西北拐角處便是大山家世代經營店鋪的原址。西行20餘米,路南是文化館、印刷廠和建築公司,北側則是各種雜貨門市和住戶。走到育才街,向南300米,左邊一個低矮的門樓,便是賈府了。
大山老宅是一個東西狹長的院子,院內有一棵大槐樹。夏天到了,槐花如雪,滿院馨香。
近平見過大山愛人,頷首,微笑,稱一聲「嫂子」。
嫂子和大山便把客人迎進北屋。這是大山夫婦的臥室兼會客室,只有十平方米。裏面有一床、一櫃、一桌、一對沙發和一張茶几。
賓主落座,女主人在茶杯中注滿開水後,便到隔壁孩子房間休息去了。
總是有着說不完的話題。
大山是地道的正定通,對家鄉歷史的來龍去脈,每一座塔,每一尊佛都了如指掌。初來乍到的近平,在不長時間內也能對本土文化說古論今、談笑自若,着實讓他刮目相看。大山二十多年來潛心鑽研戲曲、文學等,但沒有想到的是,近平對這些領域的閱讀和思考同樣廣泛深入,很多見解令人耳目一新。大山年屆不惑,歷經坎坷,對社會人生深有體悟。然而,比自己年幼十多歲的近平,很多看法竟然不謀而合。大山對近平的尊重之情油然而生,總喜歡同近平交流,也非常看重近平的意見和見解。
當然,他們也有着諸多差異。
近平看書多且雜,更側重於政治、哲學和經濟,而大山尤專注於文學、史學和佛學;對於現實,近平是一個積極者,即使身處逆境,前途迷茫,他也始終樂觀,胸懷夢想。當時,知識青年「返城熱」餘波未了,城市青年「出國熱」高潮漸起,別人都在想方設法地回城或出國,他卻主動申請回到農村去,從基層幹起。而大山則是一個逍遙派,淡泊名利,無心仕途。他上學時未入團,上班後未入黨。省作家協會多次調他去省城工作,他堅決不去,專門爲他舉辦了一次作品研討會,他居然沒有出席。
但大山畢竟是一名作家,職業特點就是關注現實,解剖現實。他得獎的《花市》等作品,就是以政治視角描寫基層幹部和普通農民。對這座縣城,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有着深深的熱愛和關注,心如烈火燃燒,眼似燈盞明亮。
所以,在根本上,他們又是相同的。
同與不同,相互溝通,互通不同,通而後同。
這樣的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午夜兩三點鐘。
爲什麼總是這麼晚呢?他們都是「文革」的過來人,開會到凌晨是家常便飯,而且當時也沒有別的娛樂形式,讀書,或與好友聊天是知識分子最好的消夜方式了。最關鍵的,還是他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言之有味,言之有物,相守難捨。
出門後,大山會執意相送。於是,他們便接續着剛才的話題,一路邊走邊聊,直到縣委門口。如果大門關閉,大山會自然地蹲下去。這時,近平也不再客氣,踩上肩膀,輕手輕腳地翻越過去……
關於他們聊天的日期,我也常常疑問。近平身爲縣委領導,每天工作繁忙,而且又是嗜睡的年齡。他們相約深談的時間,是否多在週六晚上?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利用第二天的休息日(當時每週只休星期日一天),補充睡眠。
我曾就此詢問時任副縣長的何玉女士,她說這屬於私人交往,工作日誌沒有記載。而大山夫人則說,大山沒有日記,具體日期無法查詢,但他們倆人的熬夜是功夫,經常徹夜不眠,聊到天明。
這期間,正是近平最忙碌的時候。他馬不停蹄地奔走於各個公社和大隊之間,以最快速度熟悉着縣情。
縣委有兩輛吉普車,他很少乘坐。他總是騎着自行車,穿梭於滹沱河兩岸。從河北到河南,是一片大沙灘,常常需要扛着自行車前行。
老幹部張五普回憶說:「那時我在西兆通公社任書記,他一個人來調研,騎一輛舊自行車,下自行車就和我握手。我問,『習書記怎麼你自己來了,你認得路啊?』習書記用衣袖擦一擦滿頭大汗,說,『打聽,我打聽着就來了。』」
這一年,習近平辦成了一件最令正定人振奮的大事。
正定縣是全國聞名的農業高產縣,卻又是有苦難言的「高產窮縣」。多年來,國家規定每年上繳徵購糧7600萬斤,每畝平均負擔200多斤。由於徵購任務過重,很多老百姓口糧不繼,不得不到外地購買紅薯幹度日。習近平了解這些情況後,無比痛心。可要摘掉「高產縣」的帽子,無疑是自曝其醜,雖然能夠減輕老百姓的負擔,縣委有關領導卻有可能「犯錯誤」。
是坐等中央調整政策,還是主動向上呼籲?
縣委主要領導考慮到習近平剛來工作,不願讓他出面,擔心會對他造成不利影響。可習近平說:「實事求是向上級反映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於是,他和另一位縣委副書記呂玉蘭一起,多次跑省進京,向上級部門如實反映正定人民的生活狀況和現實困難。
1982年初夏,國務院終於派出調查組。這一年秋後,上級決定把正定糧食徵購任務減少2800萬斤。
這是一件影響正定歷史的大事,爲正定農業結構的調整和未來的大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他分抓的領域,更是事必躬親,腳踏實地。
縣委門口的兩株古槐,花開花落,幾多春秋,大家熟視無睹。有一次在文化局參加座談會,近平問槐樹是什麼年代的。衆口無語。他提出請林業專家鑑定。結果竟然是元末明初,是這個古城裏年齡最大的植物。於是,圍上鐵欄,寫明文字,加以保護。
1982年12月23日下午,近平打來電話,約大山見面。
「好啊。但是,今天你就不要去機關食堂了,在我家吃晚飯吧。」大山說。交往就要一年了,近平還從來沒有在家裏吃過一頓飯,作爲地主,大山總是自責呢。邀請過幾次,他總是笑笑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每次都喝茶水,已經夠奢侈了,何必要喝酒呢。今天,大山再次提出了這個請求。
近平怔了一下,居然答應了。
那天晚上,大山準備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雪裏蕻炒肉、蓮藕片、花生米和涼調菜心。主食呢,就是涮羊肉。沒有專用火鍋,把鋁盆放在蜂窩爐上,權當涮器。雖然器具簡陋,但材料卻不含糊:麻醬、韭花、蒜末、香菜、醬豆腐一應俱全。
近平如約而至。陪同者仍然是李滿天。
炭火紅紅,蒸氣騰騰,幾杯小酒下肚,話題也熱烈起來,不知不覺就聊到了縣文化局。文化局下屬劇團、新華書店、文化館、文保所等七家單位,三四百人,大都是知識分子和演員,情況複雜,矛盾重重。最主要的是,正定有九處國家級文物,這在全國各縣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卻長久失修,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
李滿天半開玩笑地問:「大山,如果讓你當局長,能收拾這個攤子嗎?」
大山從小與這個圈子打交道,現在又是文化館的副館長,自然深知其中矛盾根蒂,於是,藉着酒興,脫口而出:「當然可以,只要給我權力,讓我說話算數。」接着,便豪情萬丈地談起了自己的「施政綱領」。
這時,近平果斷地說:「好,就讓你當局長!」
大山驚呆了。
原來,針對文化局的亂象,作爲縣委分管領導,近平一直在暗暗地尋找和選擇。正定作爲一座歷史名城,無論對內還是對外,文化系統都需要一位硬邦邦的領軍人物。考慮多日,他和主管文教工作的副縣長何玉想法形成一致: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賈大山。大山成熟穩健,剛直正派,不僅善寫小說,而且也很有行政能力,最關鍵的是他對文化事業有着近乎癡迷的熱愛。但大山不是黨員,無意仕途。不過,經過這麼多次的深入交往,他對大山的個性又是了解的。於是,在多方徵求意見並與主要領導溝通後,在常委會上,他提議大山擔任文化局局長,並獲得了通過。那天晚上,他就是前來通報的。
近平說:「你不能只是自己寫小說,還要爲正定的文化事業作貢獻啊,而且要把你的好作風,好思想帶到幹部隊伍中。」
大山難以置信:「可是,我不是黨員啊。」那個年代,黨外人士在縣裏擔任領導幹部,而且是部門正職,是不可想象的。
近平說:「你不用擔心,組織已經有了安排。」
原來,縣委常委會已經形成決議:文化局由局長主持全面工作。
第二天上午,非黨人士賈大山,從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副館長,連升三級,直接上任文化局局長。
正定歷史上,這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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