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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毛泽东戴黑纱
 
作者:杜义龙
 
【人民报消息】1976年9月,我12岁时,第一次为一个死去的人佩戴黑纱。那时,父亲因历史反革命罪在耀县的瑶曲油厂管制劳动(这家厂子是专门管制劳改或是劳教期满人员的)。似乎是9月10日,早晨起来,听到广播中用十分肃穆的音调播送毛泽东逝世的消息,心情陡然感到十分沉重起来。

  从我记事以来,所有无比神圣的宣传、教育几乎都是关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的小学语文课本中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字,而这五个字我在上学前就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无论是看电影、读小人书,都能接受到关于领袖无比伟大的教育。即使走在大街上,也能看到到处是“毛主席语录”或是推崇他无比伟大的标语。突然听到广播中从来的“噩耗”,我实在想不通,这样伟大的人,怎么也会死去呢?听着播音员的话语,我甚至觉得那是对“伟大领袖”的亵渎。

  然而他真的死了。

  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条黑袖纱并要求交纳1毛8分钱。我回去向父亲要钱时,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沉默许久,好像非常不情愿给我钱。父亲同宿舍的徐效伯伯见状急忙对父亲说:“老杜,快给孩子。”

  父亲一边到口袋里取钱一边嘟哝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听懂,可徐伯伯又阻止他道:“好了,好了,你难道还没受够?小心别人听见了又是事儿。”

  虽然我对父亲的表现极为不高兴,想不到他对伟大领袖的死,是这种态度,这让我很伤心,但是我不敢把这想法给别人说,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钱,又找到一只别针,把黑纱仔细地戴好,就飞跑着去上学了。

  后来全校师生参加瑶曲公社举行的追悼会,几乎所有同学都痛哭失声。在那间布置得十分肃穆的大礼堂的中央,摆放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两边陈列着无数的花圈,四周还有一些军人和武装人员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整个会场。一些身穿公安服装的人不停地向各单位的队伍吆喝着,要求人们排好队,有几次他们走过我的身边,使我格外紧张,我觉得他们一直在注视着我,似乎父亲不敬的态度他们早已知道,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也抓起来,送到主席台上进行批斗。这种感觉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觉得奇怪,可那时天天都是批斗会,随时都会把思想有问题的人揪出来斗一顿,特别是1973年,我在山东老家上学时,村子里出了一条“打倒毛主席”的所谓反动标语。我因家庭成份牵连,理所当然受到重点怀疑,被审讯逼供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中,我忍受着恐吓、打骂、嘲弄和被带着在大街上巡游的耻辱。这段经历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

  追悼会上,在一片哭声的感染下,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这泪多半是恐惧,少半是对领袖的敬仰。恐惧来自于无法想像的突变,如此伟大的人物死去了,似乎造成这份大罪的责任也有我的一份,总感觉到会因此而追查到我,就像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反动标语事件中,重点追查的却是与之毫不相干的我一样。为此我格外小心,不时查看左臂上的黑纱,当别人走马灯似的匆匆走过那幅画像前时,我则端端正正地站住,尽量在鞠躬时把腰弯得幅度大些,哭出更多的眼泪来,哽咽得更大声点儿。

  学校要求用柏树枝把校门和围墙都遮盖起来,以示敬重。于是老师就领着我们都到山上去采柏树枝。为了表现得更忠诚、更敬爱毛主席,我当然选择最艰苦的活儿来做。我是第一个爬到高高的柏树上的,挑选那些形状长而又茂密的树枝折下来。我们小组攀折得最多,最早完成了任务,可就在我下树时,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奋力从树半腰向下一跃,左臂的黑纱挂在了树叉上,“哧”的一声,黑纱扯裂了,几乎就要从骼膊上掉落下来。由于这一挂,我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在地上,腿肚处也被划破,鲜血直流。可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看着裂开一道大口子的黑纱,我惊恐万分,急忙用手把裂口捏拢。这时就有同学在旁边说道:“娘娘,把毛主席的黑纱弄破了,赶紧给老师说。”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同学的名字,他姓朱。另外一个姓邱的同学立刻一边向老师那儿奔跑一边大叫着:“老师,老师!杜义龙把黑纱扯破了。”当胡老师向我走过来时,我哭了起来。胡老师看着那条快要断掉的黑纱询问我缘由,我已经抽咽得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感觉到特别的恐惧,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不小心把泥水甩到毛泽东的画像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次,我们家还住在铜川崔家沟煤矿的家属区,一个下雨天,邻居家的孩子(当时和委年龄差不多大,约四五岁)拿了一根细竹条玩耍,不小心把一道黑泥印儿甩到了毛泽东的画像上,不巧被家委会的一个副主任撞见。孩子的父亲母亲在当晚的批斗会上被揪斗了两个多小时,许多人把鞋子、垃圾和瓦块儿向他们夫妻身上扔,两人回家时,鼻青脸肿,一身秽物。

  虽然这条黑纱不是神圣的画像,却为悼念神圣领袖专用,那个年代用报纸当手纸也是反革命,轻则受到批判,重则会被毒打判刑,比如报纸上有“毛主席语录”或是画像处弄污了,把“革命”、“社会主义”、 “无产阶级”等字眼搞脏了,都是有罪的。黑纱是悼念毛泽东的,弄烂了自然也是有罪的了。

  心中忐忑的我,看着老师一步步逼近,紧张到了极点,我甚至生出立刻逃跑的念头,从此逃进深山,不再出来,或许能逃脱这一劫。可是腿脚发软,别说跑,就是动一动也不能。

  那个姓胡的老师用十分冷漠的眼神看了看我的黑纱,然后对大家说:“你们去干活!把柏树枝都背回去。”然后回头对我道:“回去后到校长办公室来一趟。”

  这时贾存胜同学过来,帮我挽起裤腿,这时我才看见,我的脚下是一大滩鲜血,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贾存胜捧了一捧干燥的细土──我们小孩子叫做面面土,替我敷在伤口上,止住了流血。贾存胜的家在咀子村住,离瑶曲油厂很近,他好像对什么都不介意,只注重朋友间的感情。我有时觉得,那时的极左思想的教育,似乎根本没有影响他。那天在追悼会上,只有他没有流泪,事后他告诉我,看见别人都哭,没有办法,他只好吐了些口水抹在眼睛下面。我对他的这一行为大不以为然,可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也不好多责备他,还得替他保密。

  好在校长那天因为有别的事情,似乎并不重视我把黑纱弄破这件事情,胡老师反复给他提醒事件的重要性,并在嘴巴里嘟囔说:“这娃他爸的情况。”可校长只是说,把破了的黑纱换了去。出了校长办公室,胡老师便冲我吼道:“你不要上课了,回家换黑纱去!”

  我像得了大赦令一样,飞快地往瑶曲油厂跑。

  油厂的工作区是在一公里外的三千吨(因设计年产油量3000吨得名)。父亲那时在三千吨的木工房上班。木工房实际上是木工和钳工共用的一间大厂房,木工们在南边,钳工们在北边,父亲的好朋友徐效伯伯就是在北边工作的钳工。当我汗流浃背地冲进木工房时,父亲大吃一惊,其他的叔叔伯伯们也都围拢了过来,特别是看到我的腿上血迹斑斑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直到我说明了原委,他们和父亲才松了一口气。父亲把他骼膊上的黑纱抻下来给我戴上,然后从钳工那边找来一卷黑胶布,把那块撕烂的黑纱粘好,自己戴上,又领着我去油厂的诊所看腿。那位慈眉善目的庞医生,仔细地给我处理着伤口。他用盐水把我伤口上和血液凝固到一起的泥土清洗干净,再用酒精消毒,接着,他用小捏子从我的伤口里竟然取出一根足有五厘米长、铅笔粗细的一截折断的柏树枝来。看着那截树枝,周围的人直咂舌头。等包扎好伤口后,庞医生还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结果我的腿疼痛得两天不能去上学。

  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去掉那条黑纱的了。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好像有个要戴18天黑纱的说法。有一天放学回去发现父亲的左臂上没有黑纱,父亲同宿舍其他的叔叔伯伯的骼膊上也没有,但在大院儿里见到零零星星几个人的骼膊上还套着黑纱。偶然还听到他们受到别人十分谨慎的嘲笑,可我非常羡慕他们的坚持,也想把黑纱戴下去。我希望能成为一个受到重视并能改变老师同学日常那种歧视眼光的人。

  第二天上学,看见好多同学没有戴黑纱,一些戴着的同学见状也纷纷开始摘下来,那神情仿佛是要摘掉脖子上的绳索似的,随手把黑纱甩到教室后面的垃圾筐里去。班级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骼膊上还戴着黑纱,许多同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那个朱姓同学还直撇嘴,说道:“你就是戴十年也没用。”在这样的压力下,我极不情愿地也从袖筒上褪下了那条黑纱,折叠整齐后装进口袋里。

  贾存胜过来小声告诉我,给死人的东西不能拿回家。我不敢相信他怎么会这样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回到油厂,父亲给我洗衣服时发现了口袋中的黑纱,掏出来就扔到门口的垃圾堆里去了。虽然我没有再坚持把它捡回来,可是心中老大的不乐意。过后不久,偶然间我听到父亲和徐伯伯交谈中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早就该死了!”徐伯伯已经喝了不少的酒,脸色红彤彤的,用浓重的上海口音低声与父亲嘀咕着,时而听到“老毛老毛”的字眼儿。我非常惊讶,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毛主席不敬呢?

  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就住在他在油厂的宿舍里。那间宿舍住了12个人,每侧6个人的大通铺,我和父亲挤睡在他的铺位上,这边的6个人便都需要挤紧一点,当时他们都主动给我和父亲让出一点地方来,从来没有人对此表现不满。

  同宿舍有一个拐子,名叫谷林格。他不是天生的拐子,他残废前,曾经遭到长期的批斗和刑讯,在受伤住院时,用刮脸刀想割断大腿动脉自杀,被医生及时发现,把他救了下来。可是又被指责想用死来逃避应有的惩罚,还说他的用心是十分险恶的,是想用自杀来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于是又把他拉出去批斗。在批斗会上有一个人指责他是想用假自杀来吓唬革命人民,以便阻止对他的深入批判。

  晚上他被继续送回医院治疗。由于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那天晚上又再次割断了自己的大腿动脉。医院有了上次的教训,对他的看护特别紧,所以他第二次自杀失败。医院向劳改部门报告了他的情况。这次劳改当局更加气愤,便在医生对他进行治疗的同时不断地审讯他,要他交代自杀的用心和目的。结果他的大腿伤势开始恶化,虽然医生尽量给他进行治疗,那条腿的根部还是溃烂了。劳改当局的当权者,竟然下令把他的腿锯掉,免得他再去割大腿的动脉,并且警告谷林格:“想自杀逃避惩罚,没门儿,如果再想自杀,就连剩下的那条腿也锯掉!”

  剩下一条腿的谷林格,再也没有自杀,他活了下来。据他自己说,他的那条腿开始伤得并不重,只是天天要站着接受审讯,甚至要整天站在会场上接受批斗,才开始恶化,但是医生说,如果停止审讯和批斗,进行治疗,他的腿还能够保住,可是那些人最后还是下令把他的腿锯掉了。当他给我讲这些故事时,我感到十分恐惧,因为有一种权力可以下令把人的腿掉,从此对那种权力更加敬畏。

谷林格也戴黑纱,可是他因为双臂要拄着拐杖,那黑纱便戴在小臂下部,这样一洗脸洗脚,常常把黑纱搞得水淋淋的,于是他在洗漱时常把黑纱摘下来。有人便因此到厂部向管教干部告了他一状。于是他被叫到厂部去受到管教干部的批评。他回来后心中不服,便咒骂那告黑状的人,并说道:“毛主席死了我也很伤心,谁这么没有心肝,把我怕弄湿了黑纱的事情也去告状,真他妈的该死。”

  结果又有人去告状:谷林格说毛主席该死。

  那天放学回来,我看见整个油厂的就业人员都出有上班,全体集中在大院里,谷林格拄着两根拐杖,低着头,泪流满面地站在一张水泥桌上。正在讲话的是管教干部王连长。他声嘶力竭地在吼着,下面的二百多人不时地举起拳头,雷鸣般地呼着口号。这是我最后一次经历开大会批斗人,唯一一次看到正在批斗的是个拄着双拐的瘸子,并且没有看到反剪“犯人”的双臂,也没有给“犯人”戴高帽子或是在脖子上挂重物。

  批斗会结束后,他回到宿舍,什么东西都不吃,一个人躺在床上,捂着被子啜泣不已

  半夜时我被一阵骚动惊醒,发现宿舍中的人都在穿衣服。父亲已经穿好了衣服,好像有什么紧急行动。我迷迷糊糊地问父亲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告诉我说谷叔叔不见了,大家要出去寻找。原来谷林格睡到半夜偷偷溜了出去,有人发现他好久没有回来,厕所和院子中都没有他的影子,便回来告诉大家,又去请示了管教干部,这才决定出去寻找。

  想起以前谷叔叔给我讲他自己的遭遇,看着整个宿舍的人鱼贯着往外走,我有些惧怕起来,便也穿上衣服,要和大家一起去找人。父亲没有阻止我。快天亮时,有人喊着说找到了,我们便都向那个方向跑过去。

  看到谷林格一个人坐在小河拐弯处的一个隐蔽处,人们都放心了,脚步也放弃慢了下来,纷纷围拢上去。过了一会王连长也过来了,看到谷林格没什么事情,抬脚在他背上踹了一脚,然后夹道:“滚回去!”

  谷林格慢慢起身,这时人们看到,他的脸色十分憔悴,有几个人过来搀扶着他,被他拒绝了。我听和父亲在一起的几个人说,谷林格受到刺激了。

  后记

  对第一次戴黑纱的经历的回忆是沉痛的。随着我年龄增长,对毛泽东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清楚,便开始痛惜当年那些为他流出的泪水。有时想逃避这种尴尬,把这些泪水解释为无奈和无知,却丝毫不能减轻遭受愚弄后的屈辱折磨之痛。

  在父亲1979年“平反”回原单位工作后,有一次闲来问父亲那次我要黑纱钱的事情。他告诉我说,那次他真不想让我戴那劳什子,敢怒而不敢言,虽然如此,如果当时没有徐伯伯的阻挡,或许真会出事情的。我和父亲同时想到了谷林格,相视一阵无言。

  我告诉父亲,我非常后悔为毛泽东戴黑纱。父亲笑了笑:“已经过去了。”

  那次佩戴黑纱、流泪哭泣的经历,成为永远折磨我的梦魇。一心想早点忘记才好。

  第二次戴黑纱却是为我的父亲,两次相隔28年。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3月16日清晨,天开始下起小雨来,我独自在医院的太平间等候殡仪馆的灵车时,到门口的花圈店用两元钱买了一只黑纱,仔细地套进袖筒,用别针别好,拉正。看着上面用白线绣出的孝字,陡然想起了28年前戴黑纱的那段经历,斯心弥痛,在瑶曲油厂时父亲的音容笑貌,特别是父亲给我黑纱钱时的表情,真切地呈现在眼前。小雨纷纷地下着,仿佛天也在悲泣,泪水和着雨水,我在万分悲伤中把父亲送到了殡仪馆。

  夜深人静时,写下一段话: “老父一生坎坷,晚年略安,或谓天年悠远,清福无限。陡然获疾,殊难料想,悲泪不止,痛从中来,人前强颜,夜深独泣,斯痛谁知。虽伤神倾力以侍榻侧,不能稍慰负疚之心。每忆儿时蒙荫浩荡,虽涸泪抢地以奉灵前,难抵父恩万分之一。悲夫!斯人已去,何者为继?”于19日晨焚于殡仪馆侧,以寄思念之情。

2005 -3-28于宝鸡

文章网址: http://www.renminbao.com/rmb/articles/2005/3/29/3517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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