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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人:歷歷在目驚心動魄的「六四」               
 
林 彬
 
【人民報2日訊】「六四」雖然過去十年了,我作爲「六四」事件的見證人之一,當時的情景現在想起來仍然是歷歷在目,驚心動魄。在這裏,我願把我當時看到的和聽到的比較獨特的情況告訴世人。作爲這一歷史事件史料的補充,使人們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

木樨地是「六四」血案一個熱點

一般人認爲,「六四」時驚心動魄的事件主要發生在天安門廣場,這不完全符合當時的情況。當時在京的外國記者主要集中在北京飯店,因此他們對天安門廣場及周圍發生的情況了解的比較多,報道的也多。實際上天安門廣場西邊約三四公里處的木樨地是發生了許多驚天動地事情的熱點地區,如向天安門廣場挺進的第一梯隊的軍隊是在木樨地首先向人民羣衆開槍的,木樨地是羣衆傷亡比較集中的地區之一;中央軍委派要員乘直升機親臨部隊上空命令部隊向人民羣衆開槍是發生在木樨地;第二梯隊中的一支部隊是在木樨地發生譁變,對抗中央軍委的命令;在木樨地被燒燬的軍車最多,軍隊損失最大;軍隊向木樨地的部長樓開槍造成人員傷亡而導致老幹部們的強烈反響;軍隊從六月四日到六日派裝甲車在木樨地不斷向路邊羣衆及建築開槍造成羣衆傷亡,以至在鐵道部值班的鐵路總調度在辦公室被槍擊身亡而震動中央;軍隊在木樨地導演了一場愚弄羣衆的醜劇並編制出第一部羣衆擁護軍隊「平暴」的電視新聞等等。我當時住在木樨地,親眼目睹了上述發生的一系列事件。

暴風雨即將來臨

部隊在六月三日凌晨採取輕裝突襲天安門廣場的行動失敗後,整個北京籠罩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三日中午部隊在六部口一帶第一次對羣衆施放了催淚瓦斯。三日下午我下班回到家裏,電視已開始反覆播送北京戒嚴指揮部的通告,禁止羣衆晚上上街,要求大家呆在家裏。我們都感到軍隊要採取強硬手段解決天安門廣場的問題,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吃完晚飯,我懷着十分好奇的心情來到木樨地的復外大街上,想看看大街上有沒有人,人們是否都呆在家裏。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約八條車道寬的大街上擠滿了人,到處在議論頭天晚上和當天白天發生的事情,根本沒把戒嚴指揮部的命令放在眼裏。許多人對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的命運非常掂念,擔心會像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那樣,遭到武力鎮壓。有些人開始把間隔汽車道和自行車道的水泥墩橫到路中間,有些人把停在路邊的以及停在附近汽車總站的三二○路汽車和一一四無軌電車也推過來橫在路上,以圖阻擋軍車。爲了能看得更清楚,我登上路邊一棟高層住宅,站在十層的窗戶前往下看,整個情景盡收眼底。寬約二三十米的公路上,視線所及全是人,看來這些人準備像「五二○」實施戒嚴那天一樣,用身軀把軍隊擋在城外。更令人吃驚的是路邊堆滿了成百上千的自行車,表明許多人是騎車從其它地區趕來看熱鬧的,因爲他們知道復興門外的復興路一帶是軍事機關的集中地,駐滿了來京執行戒嚴任務的部隊,而復外大街又是由城市西郊通向天安門廣場的必經要道。看着這成千上萬的人(我估計這時約有百萬人呆在北京的主要街道上),我想他們一定和我一樣,從小從教科書上學到的是隻有國民黨和日本軍隊會向手無寸鐵的人民開槍,人民解放軍絕不會向人民開槍,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種天真的想法將使他們付出血的代價,一個震驚世界的慘案將在他們當中發生。

軍隊開始強行推進

晚六點左右,數架軍用直升機沿着長安街從東向西飛來,在木樨地低空盤旋了幾圈後向西飛去。我分析上面坐着軍隊的高級將領,他們在觀察形勢,分析動向,向中央彙報。直升機的到來使氣氛頓然緊張起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人們意識到部隊要行動了。這時,上百輛摩托車從天安門方向開過來,幾乎每輛車後面都坐着一個年青的女孩子,手持一面彩旗,他們高呼着口號,呼嘯而過。這是一支被稱爲「飛虎隊」的摩托車隊,在當時起到聯絡和鼓舞士氣的作用。據說是由一批個體戶和幹部子弟組成的,因爲在當時只有這些人具有購車能力。「六四」後他們成爲公安部門的重點打擊對象。摩托車的到來使羣衆立刻興奮起來,人們閃開路讓他們通過,許多人向他們揮手致意。大約在八點鐘,有人開着摩托車從西過來,大聲喊道「部隊已過了公主墳,那兒的羣衆正在奮力阻擋,快去支援!」許多人騎上自行車向西趕去,有數百人將五六輛無軌電車推到木樨地橋上,把橋上的快車道完全堵住,這時木樨地已處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九點多鐘,我站在高樓上,已能聽到西邊遠處人羣的吶喊聲像海潮似地一波接一波地傳來。天已非常暗,雖然路燈亮着,但仍看不清遠處的情況,只能憑聲音感到部隊已挺進到離木樨地不遠的地方。這時已不斷有受傷的羣衆被人送往木樨地的復興醫院。我一看有人受傷,立刻跑下樓去,迎面碰上一個頭部受傷的小夥子,一面用手捂着淌血的頭跑向復興醫院,一邊大聲地罵着:「真他媽地動手了,法西斯!」我非常想知道軍隊和羣衆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衝突,我不顧一切向西走去,穿過木樨地橋上的人行道,來到了橋西。

血肉長城與軍隊對峙

眼前的情景使我震驚,成千上萬的人簇擁在幾十米寬的馬路上,形成了厚達二三百米的人牆,與距橋還有三百米左右的部隊對峙着,你根本無法擠過去。這人羣一會兒向前湧一下,一會兒向後退一下,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我向左拐,插到馬路南側中聯部的北牆邊,沿牆向西穿過人羣來到北京鐵路局門口,站到了已經挺進到北京鐵路局門口部隊的右側,目睹着部隊向前推進。站在部隊最前列的是防暴隊,大約有近百人,他們一手持齊胸高的盾牌,一手持大棒,緩緩向前推進,後面緊跟着的是坦克,再往後是滿載士兵的卡車、裝甲車。在場的羣衆分成兩部分,圍觀者站在馬路兩邊,雖然他們之中也有人喊口號,但儘量避免與軍隊衝突;阻擋軍隊的則站在路當中,與軍隊對峙着,站在最前列的是學生,其中不少是女學生,他們手挽手組成人牆,與軍隊約有三十米的距離。看得出來,那天部隊一出動就採取了由防暴部隊強行開路的方式,與企圖阻擋軍隊的人們直接發生衝撞,這樣人們再想採取五月二十日戒嚴時那種靠近軍車以至橫臥在車前用身軀阻擋軍隊的意圖根本無法實現。但即使這樣,學生們仍然保持着清醒的頭腦,他們知道軍隊只是執行命令,與軍隊發生衝突只會激化矛盾,並給當權者提供鎮壓的把柄。他們仍然存在着幻想,想以和平宣傳的方式去感化軍隊,影響軍隊,最終阻擋住軍隊。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部隊根本不爲任何宣傳、吶喊甚至哭泣所動,不顧一切地向前推進着。後來我聽一個在總政工作的朋友講,軍委下了死令,第一梯隊的部隊必須在凌晨四點天亮以前佔領廣場並將廣場清理完畢,因爲北京飯店聚集了大批外國記者,一旦天亮,天安門廣場的一切情景都會被拍攝下來。
這時我看到在被防暴部隊衝撞所激怒的羣衆中,有人從學生背後扔石頭向部隊還擊,但在鋼盔和盾牌的保護下,防暴部隊根本受不到任何傷害。但當防暴部隊揀起石頭回擊時,情況就不一樣了,人牆後面黑壓壓的全是人,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前面發生的情況,因此石頭扔過來時,十有八九落在後面的人身上,這就是爲什麼不時有人頭部被砸傷的原因。學生們想制止這種暴力行動,他們向後面的羣衆大聲地喊着什麼,但無濟於事,混亂的局面使他們顯得那麼單薄無力,他們無法阻擋住軍隊的前進,也無法制止某些人扔石頭,他們夾在暴力之中,像怒海波濤中的孤舟。我十分佩服學生們的勇敢精神和冷靜的頭腦,同時爲他們所處的無奈困境而難過,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又回到了高層住宅樓上。

人羣與坦克較力

大約在晚十點左右,部隊推進到木樨地橋西頭,但被橫在橋中的車輛擋住。部分學生和羣衆已通過橋上的人行道撤到橋東頭,和木樨地的羣衆匯合起來。雙方被二三層車輛隔開,形成了一種僵峙局面。這時防暴部隊失去了作用,他們不敢在沒有坦克、軍車跟進的情況下通過橋上的人行道繼續前進。過了一會兒,防暴部隊退到坦克後面,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向橋中的車輛撞去,企圖撞開車輛。數千人在幾個站在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在坦克即將撞到車輛的剎那,喊着「一、二、三」的號子也同時潮水般地衝向車輛。由車輛組成的車牆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發出轟然的巨響,但仍然仡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人們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接着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較量,每一次都是以坦克的巨大馬達聲開始,以雙方同時湧向車牆的壯觀景象而達到高潮,最後在坦克的後退和人們勝利的歡呼聲中結束。這不僅是人民羣衆用身軀同現代重型武器的力量較量,也是人們對當局採取軍事手段對付學生而產生不滿的一種發泄。我被這壯觀的景象所激動,深刻體會到什麼是人民的力量。部隊在多次撞擊失敗後,開始向羣衆發射催淚瓦斯彈。炸彈越過車牆落在人羣中爆炸,隨着催淚煙霧的瀰漫,人們全都躲開了,這時坦克乘機開足馬力向車牆撞去,一聲巨響,兩輛無軌電車被撞得傾斜,車牆中間出現了一個約兩米寬的口子。當坦克車往後退並準備再一次向前撞擊時,上千學生和羣衆衝了過去,硬是把傾斜的車輛又推了回去,封住了缺口,並用身軀頂住車輛,擋住了坦克的再一次衝擊。於是雙方的較量進入更緊張、更激烈的階段,上千人隨着催淚彈的爆炸而散開,又隨着煙霧的消失而匯聚,與坦克進行着搏鬥,這驚心動魄的場面是在任何電影中見不到的,也是世界政治鬥爭史上所罕見的。

軍隊悍然開槍

突然坦克發動機的馬達聲停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寂靜還沒使人反應過來,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夜空。這時只見橋頭的羣衆四散奔逃,僅僅十幾秒鐘,橋頭及附近的馬路上已經看不見人了,人們全都躲進了公路兩邊的樹叢中和建築物後。近百名頭帶鋼盔手持衝鋒槍的軍人從橋上人行道上走了過來,在橋頭散開形成一個半圓形,並不時地向前方盲目地射擊着。接着上來兩輛坦克,一字排開,同時撞擊車牆,大約撞了三五下,就將車輛完全撞開,爲部隊前進打開了通道。也就在這時,橋上的無軌電車不知什麼原因着起火來,但因其已被坦克推到橋邊上,對過橋的部隊構不成威脅。這時大約是晚上十點四十分。
這支由三十八軍爲主組成的西路第一梯隊開始過橋,殺氣騰騰地向城區推進。走在前面的是手持衝鋒槍的士兵,他們邊走邊向前方及兩側開槍,爲部隊前進掃除障礙。緊隨其後的是由坦克、滿載士兵的裝甲車和卡車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車隊兩傍每隔幾十米便有二三十名手持衝鋒槍的步行士兵護行着,他們也不時地向兩邊開着槍。每輛裝甲車、坦克上方都有士兵探出半截身子,手持衝鋒槍或機關槍不停地左顧右盼,偶爾地向可疑目標射擊。槍聲就像除夕之夜的鞭炮聲那樣密集,響徹天空。這時沒有任何人敢再在公路上阻擋軍車,也許路邊的羣衆已經有人中了槍彈,知道部隊開了殺戒,他們只是躲在路邊暗處高喊着「法西斯!法西斯!」但我們這些在觀望的人還矇在鼓裏,認爲部隊是在打橡皮子彈或一種沒有彈頭的演習彈(我在部隊當兵時士兵們稱之爲空爆殼)來嚇唬羣衆。這時有子彈打在路邊的石階上,蹦出了火花,兩個年青人爲此發生了爭論,一個說:「是橡皮子彈!」另一個反駁道:「橡皮子彈打在地上怎麼會有火花,是真子彈!」我當時還插話說:「我認爲不會是真子彈,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沒必要真開槍,他們只需要打打演習彈嚇唬嚇唬就行了。」正因爲在樓上觀望的人太多和我一樣想法,不相信部隊會開真槍,因此並沒因爲槍聲大作而躲進屋裏,特別是部長樓朝北的幾十個公用大陽臺,密密麻麻地站着幾百人,因都穿着淺色上衣,在背後室內燈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注目。

部長樓遭殃

槍聲越密集,樓下成千上萬的羣衆反映越強烈,「打倒法西斯」的口號此伏彼起。那兒有口號,士兵就向那兒射擊。有幾個士兵甚至離開公路向復興醫院前的一羣喊口號的年青人追了過去,邊追邊開槍,一直追到醫院裏,場面十分恐怖。突然,在我們所在的樓上有人高呼口號,只見士兵們立刻抬起槍口,向樓上掃射過來,首先是無軌電車用的電纜被打斷,閃出火花,接着子彈打在頭上的水泥牆上,爆出火花並掉下水泥塊,這時我們才大夢初醒,知道部隊動了真槍,嚇得全都蹲了下來。當我再一次抬起身子向外看時,一個更爲恐怖的場面出現在我眼前,士兵們正向部長樓掃射,陽臺上數百人驚恐萬狀地跑回屋內,各家的燈就像聽到了空襲警報似的,一下子全關上了。整個木樨地陷入極度恐懼之中。據後來住在二十二號樓的朋友講,住二十二、二十四號部長樓的數百老幹部對部隊向部長樓開槍十分不滿,住在這裏的部分人大常委還對被槍擊的情況作了調查統計,僅二十二號樓就有二十八戶家裏的窗戶被子彈打破。有些人把打進屋裏的子彈頭作爲證據交給了人大常委。

軍人燒車,製造「暴亂」假象

部隊的任務是向天安門進軍,有人喊口號並不影響部隊的推進,更不存在威脅戰士生命的問題,爲什麼要開槍?何況喊口號的人躲在暗處人羣中,盲目向居民樓的方向開槍,將會有多少無辜受到傷害,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這一切似乎沒有人考慮。北京的羣衆只是從電視裏看到在國外有的國家如以色列向投石頭的巴勒斯坦人民開槍,就已經十分殘酷了,但還沒看到向喊口號的羣衆開槍的國家,更沒想到發生在中國。當時我的感覺是士兵們似乎得到某種命令,凡是沒按戒嚴指揮部要求呆在家裏的,打死的都算暴徒,即使有人在家裏被打死,最多也是個誤傷致死,部隊不承擔任何責任。大約在十二點左右,部隊已通過了一半,一輛軍用吉普車突然在二十五號樓和部長樓即二十二號之間停下,跳下三個幹部,躲在車的一側,不知什麼原因,向二十五號樓瘋狂射擊。據我所知坐這種車的人至少是營團級幹部,難道他們也不懂得這種向居民樓開槍的嚴重後果嗎!一些戰士不但開槍,而且還燒車。一輛曾被當作路障的三二○路的公共汽車被坦克撞壞後停在二十號樓前路邊上,當部隊快要過完時,幾個步行經過該車的戰士順手將車點燃,以圖造成發生暴亂的證據。事後一位住在木樨地二十號樓並親眼目睹戰士燒車的軍隊幹部在和我談起此事時還非常氣憤地說:「太不像話了,這不是在搞國會縱火案嗎!」

大軍過後,平民死傷枕藉

大約在凌晨一點多鐘,浩浩蕩蕩的部隊全部通過了木樨地,密集的槍聲轉移到東邊市區。到這時爲止我仍然不知道樓下羣衆中有多大傷亡,因爲在馬路上看不到一具屍體,而羣衆躲在路邊綠化區的樹叢裏,那兒沒有燈光,從樓上什麼也看不到。但當部隊通過後人們又湧到公路上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約有上千人抬着屍體、扶着傷員從四面八方奔向復興醫院,這些傷亡者有的是用平板三輪車拉着,有的是幾個人抬着,有的是用自行車馱着,有的是靠人扶着。這些在木樨地傷亡的羣衆沒有一個是阻擋軍隊時被擊中的,也沒有一個是像鄧小平講的是在戰士生命遭到危害時不得已被迫還擊造成的,他們都是躲在路邊的無辜受害者。看到這種情景,我跑下樓奔向復興醫院,想進去看看,但到了醫院門口我卻望而止步,到處是傷員,到處是血,到處是被憤怒、恐懼扭曲的面孔,到處是喊聲、哭聲和傷員痛苦的叫聲。這情景讓我渾身發抖,心裏充滿悲憤。我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往回走,這時幾個護送傷員的中年人從醫院出來,對我講,醫院裏全是傷員和屍體,急診室裏的血能沒腳脖子,那情景太慘了,你沒進去看也好。

白衣天使震怒

回到公路上,那兒又是另一番情景:許多人在揀子彈殼,其中有些是孩子。也許他們覺得很好奇,想帶回去作個紀念。還有一些人把被坦克撞到路邊的汽車、水泥墩子又推到馬路中間,再度築起路障。不過這時人少多了,也許許多人被這屠殺的情景所震住,再也不敢有所行動;也許有些人在目睹了這一切後身心都十分疲勞,回家休息了,但留下來的顯然是一批不怕死的人。其中,又以一位復興醫院的女醫務人員最爲突出,她因被醫院裏的慘象所激怒,身着醫院的白工作服跑到馬路上,指揮着數十人把那輛被軍隊燒壞的汽車又推到路中央。大概是輪胎燒壞的原因,車很難推動,她大聲喊着:「一、二、三,一、二、三」,聲音響徹夜空。
我感到十分疲勞,心裏也亂到極點,一夜之間人民軍隊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全打碎了,對共產黨也失望到極點。我拖着疲倦的身體回到家裏,才知家裏的人一直爲我提心吊膽,看到我回來,才放下心來。木樨地所發生的一切他們都知道了,大家想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這一夜我始終無法入睡,除了開槍、死人的情景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外,就是擔心天安門廣場上學生的命運。

共產黨讓北京人嚐嚐子彈滋味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拿着照相機想到復興醫院拍幾張相片,經過二十二號樓和二十四號樓之間時,看到有人正在介紹昨夜部長樓裏有人被打死的情況。原來昨夜部隊向部長樓開槍時,有兩個人在樓上被打死,多人被打傷。死者一個是住在二十四號樓八層的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關山復的女婿,他當時去廚房喝水,把燈打開,背對窗戶倒水時被子彈擊中頭部身亡。關山復作爲司法部門的最高負責人之一,十分有經驗,他在確定女婿身亡後,並沒把屍體立即送往醫院,而是保護好現場,並通知了有關部門,以證明其女婿是在家中被殺。後來聽說,他第一個是給當時和他住同一樓的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家打電話,但家中無人接電話,原來李錫銘事先知道部隊要開槍後,全家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另一個死者是住在二十二號樓十三層的中聯部八十多歲的老副部長李初梨的保姆,當時李老想看看部隊怎樣挺進北京城,讓在他家照顧了他二十多年的六十五歲保姆陪他到陽臺上去,李老坐着,保姆站在他身邊,被子彈擊中腹部流血過多身亡。有人還講,在部長樓對面路北的一排居民樓裏死的人更多,其中一位婦女是國家計委的一個司機的夫人,在家中剛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被從窗戶外打進的子彈擊中。有一個人插話說,北京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場面,日本人進北京時只是在蘆溝橋打了一仗,城裏人沒聽見槍聲;四九年北京又是和平解放,北京人也沒見過開槍。這一下可好,共產黨讓北京的老百姓長了見識,你們到復興醫院看看,停屍間的屍體都擺滿了,許多屍體不得不擺在外面的自行車棚裏。聽到這種情況,我立即向醫院走去。

醫生護士一邊搶救一邊哭

醫院門口貼着兩個通告,一個顯然是昨天晚上搶救傷員時貼上的,大意是凡是腦部受傷的一律不接受,因本院沒有腦外科大夫,請將傷員送到附近的鐵路醫院或海軍總醫院。另一個則像是早上貼出來的,上有死亡者的姓名、性別,因醫院無處停放屍體,天氣又熱,屍體無法保存,醫院將在幾天後將屍體送去火化,希望家屬單位儘快來認領。在死者名單上,許多人只有性別,沒有姓名,看出來這些人送來時已經死亡,而送他們來的人又不認識他們。我數了數,名單上一共有四十三個死者,其中女性約佔四分之一。一個年青人看我有照相機,知道我想拍照,告訴我醫院不讓進,因爲上級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醫院採訪,但自行車棚因在醫院外,醫院管不了,那兒有許多屍體。我來到自行車棚前,門口有人守着,只讓認屍體的人進,但可以從門外看到裏面的情景。地上擺着十幾具屍體,全用白布單罩着,有幾個尋找失蹤親人的人正在查看屍體。一個醫生看見我在照相,走了過來,她不想阻止我,也不想了解我是幹什麼的。她看出我是同情死者的,想把憋了一夜的想法和我談談。她詳細講了頭天晚上搶救的情景。她說,醫院並不知道部隊會採取這樣的行動,因此和往常一樣,各科只有一個醫生值班,整個醫院沒有多少醫生護士。當傷員像潮水般地被送進來時,醫院完全束手無策。一夜之間有三百八十多個重傷員被送了進來,比當時的醫生護士多十幾倍,所有的手術檯包括產房的接生臺都用來搶救傷員,所有的手術包全用完,沒有辦法,只能簡單地消消毒再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血漿,醫院的血漿全部用完,給血庫打電話要血漿,血庫的回答是送血漿的車過不來,到處是部隊,見到在路上跑的車就開槍。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是一邊搶救一邊哭,當他們看到許多年青人送來時還是活着,僅僅因爲沒有血漿而最後死在手術檯上時,他們的心都碎了。她講她從醫這麼多年,從來沒見到這麼慘的情景,整個晚上,眼淚都哭乾了。據她所知,送到復興醫院的傷員只是從木樨地橋以東到禮士路這大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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